42.可怜无定河边骨（一)

　　大湾城地处巴丹沙漠边缘，乃是大胤北方边境线上的一座极其重要的要塞。发源于祁连山的弱水将这座要塞分为东大湾城和西大湾城，这条河流既为要塞提供了珍贵的水源，也成为一道天然的防御工事。

　　城外高地，柳承岳领着柳胜男站在营门外一处土台上，远眺四处硝烟的大湾城。

　　日头已经西斜，虽然还是酷热，但已经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吹来的微风也退了几分暑气，携来些微清爽。身后营寨中，已经腾起袅袅炊烟；眼前的城堡，却显得十分凋敝。

　　柳胜男长眉微蹙，道：“赤多性情凶悍残暴，早前为攻城不惜驱赶俘虏，如今他受伤颇重，又遭我军围城，恐怕会下令屠城。”

　　柳承岳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城头上时浓时淡的烟尘，心中暗暗计算。柳胜男遥指城头，朗声道：“北胡惨败，一溃千里。而我军虽是长途奔袭，却兵精将强；又因是收复失地，全军上下斗志高昂，正可一战！”

　　“依你之见，这一仗该怎么打？”柳承岳收回目光，饶有兴致地看着妹妹。柳胜男略一沉吟，道：“赤多兵败，明明身受重伤，一溃千里，如今却固守城中。我们是不是得提防他另有援军？大湾城以北百里的金关，虽比大湾城小，却位处边境最前沿，是否该率先拿下？不仅可以防备北胡援军南下，更可对大湾城形成合围之势。”

　　柳承岳轻笑道：“你初到西北，虽不谙风土人情，也该知道，北胡与其说是一国，倒不如说是各个部族的联盟。其中最强大的部族为各部之首，其首领也是各部族首领之首，被称为金帐汗王。”

　　“这我倒是知道。”柳胜男点头道。她微微沉吟，道：“如今北胡惨败，想必各部也会有所动作，增派援军吧。”

　　柳承岳哈哈大笑道：“有所动作是必然的，只不过，未必如你所想。”他顿了顿，挑了块略微平整的地面坐下，脱下左脚的马靴，边磕着靴筒倒出靴中的沙石，边道：“你道为何北海部在哲温统帅下不堪一击，却还被委以断后的重任？你以为赤多不知道哲温根本不会统兵么。”

　　柳胜男在他身边的土堆上坐下，两条垂下的腿微微晃悠，道：“大哥的意思是……”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失声道：“难道赤多只敢让北海部断后？”

　　柳承岳套上靴子，用力拔着靴筒，笑道：“想明白了？北胡各部的盟誓并非牢不可破，加上强者为尊的传统，现在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金帐汗王的汗位呢！赤多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北海部乃是他的妻族，可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因此哲温再不像话，赤多也没有别的选择。”

　　见小妹面色凝重，柳承岳拍拍她的肩头，道：“你这些年行走江湖，结交的多是轻死生重然诺的豪侠。不过，这里和江湖不同，在这些称王称雄者眼中，因为‘利’之一字，什么盟约都可以背弃。”他抬手甩掉额角的汗珠，似有些漫不经心地说：“孙子言道，‘兵者，诡道也。’兵家之意，无非‘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八个字而已。你素来善察人心，假以时日，与兵法一道上，必有所成。”

　　柳胜男默然无语，望着自己的脚尖，许久方道：“既然如此，赤多为什么还要南侵？任他蒙桑部再强悍，此战不论输赢，都会损伤元气，岂不是给了别人机会？”

　　柳承岳摇摇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北胡不比西羌。西羌自拓跋元继承汗位后，仗着兵强马壮总爱东进犯我边境，十余年来总没消停。这些年来，不但没把自己消耗了，反倒隐隐有些以战养战的趋势。再看看咱们，”他嗤了一声，“整个西北，西有西羌，南有吐蕃，北有北胡，当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些年西北也没什么有能耐的将才。当年爹也就因为这样，才把承谟留驻沙州，这才让西羌消停了几年。谁想到承谟才奉调令到甘州，西羌就打过来了。”他恨恨地摇了摇头。

　　“岳师兄驻守沙州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军功，从沙州守备升为甘州大营的参将也是应该。但我一直都觉得，岳师兄的这道调令，也未免太巧。”柳胜男轻轻说道。

　　柳承岳未及答话，见一骑策马而来，尚未到近前，便听那骑手高呼：“报——报——”

　　兄妹二人倏地起身，那骏马已到面前。柳胜男喜道：“斥候回来了！”

　　那斥候跳下马背，翻身跪下，急道：“大湾城中旗帜凌乱，不成章法，我等在城外可听到城内人马喧哗，似乎有宰杀牲畜的声音。返回之前，城中数出浓烟滚滚，似乎在焚烧什么东西。廖旗总言道……”他打住话语，抬眼偷偷看了柳承岳一眼，面露难色。

　　柳承岳道：“但说无妨。”

　　斥候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廖旗总说，两城中皆不见北海部，因此赤多可能不在大湾城。”他又停住了，缩了缩脖子，偷偷打量着柳承岳。

　　“继续说。”柳承岳不顾柳胜男满脸惊讶，只是望着大湾城负手而立，脸上神情深不可测。

　　“他还说，看样子大湾城的北胡人要撤兵了。赤多只要未曾撤出大胤境内，只能是在金关。是以，他领了两小队人马，冲金关去了。”

　　柳承岳闻言，不仅失笑道：“这小子！”他点点头，冲柳胜男道：“今天是月末啊。”柳胜男一愣，应道：“是。”旋即明白过来，眼睛一亮，“今晚……”

　　柳承岳望着大湾城，眼中杀伐之色一闪即逝，道：“回营！召集众将至中军帐。”

　　是夜，东西大湾城趁着夜色打开了城门，一队队北胡残兵偃旗息鼓，衔枚而出，向着北方疾驰。出奔数里，正当北胡兵将庆幸即将逃出生天之际，突然一支火箭蹿上黑漆漆的夜空，顿时四周杀声四起，灯球火把次第点燃，羽箭如暴雨一般射下。北胡军原本就是意图脱困，早就军心涣散，眼下甫遭伏击，前锋乱了阵脚，人马自相践踏不知几何。

　　后面的人马见前军遇伏，忙想要撤回城中，混乱中侧翼又杀出一队精兵，蹈入阵中。将士手中皆是鞭锏锤棒一类兵器，不分青红皂白，见人便砸，硬生生将北胡兵马截断在城外。还未及出城的兵士想要关闭城门，便听得几个城门连声炮响，已经大开的城门哪里还守得住！硝烟尚未散去，披挂整齐的铁骑跃出滚滚浓烟，冲进城内。

　　日出时分，朝阳刺破云层，洒在天地间。弱水血红的河水闪着淡淡的金光，城墙上的浓烟还未散去，大胤的旗帜已经在晨风中徐徐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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