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折杨柳 > 43.可怜无定河边骨(二)

43.可怜无定河边骨(二)


  柳承岳命郑国泰领一千人马留守大湾城善后,自己与张春领着大军,向着金关奔去。

  堪堪七月,日头尚未升高,风中已带着几分凉意。千里戈壁滩上,旌旗招展,金灿灿的晨光洒在战士们的甲胄上,不论是精骑的黑色的铁甲、还是轻骑的皮甲、布甲,散射着金色的光晕。鏖战一夜的战士们的脸上没有疲倦,只有勃勃激情与昂扬斗志,每一个人的面容都闪闪发光。

  辰时刚过,距离金关已不过二十里,地平线上还丝毫看不到任何建筑城堡的影子。突然,大地的尽头升起几缕青烟,不多时,烟雾渐浓,竟成滚滚冲霄之势。柳承岳与张春对望一眼,心头均是一突。便见几匹战马从金关方向驰来,直直撞入前锋军阵中。柳延绍见几人灰头土脸,正是跟随廖翚前往金关的斥候,忙策马上前问道:“如何!”

  那斥候红着眼睛,嘶哑着嗓子叫道:“今晨赤多退兵屠城!廖旗总命我等回来报信!”

  柳承岳闻言,不禁目眦俱裂,愤声道:“张将军!”张春咬着牙道:“我明白!”言罢,立即点齐本部人马,向着金关全速前进。余下众人换了马,一路轻装疾驰。

  柳胜男攥着缰绳的手中全是汗水,一颗心不知是紧张还是担忧恐惧,砰砰直跳。她望向柳承岳,只看见他催促战马疾驰的高大的背影。她向身边望去,兜鍪下,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愤怒与不甘,一双双眼中仿佛喷射出能焚毁一切的火焰。她从那一个个矫健的身姿上感受到一股同仇敌忾的力量,这力量她平生从未体验过。那股力量是那么强烈,再坚硬的壁垒在其面前也一定将化为齑粉。被这股力量包裹着,柳胜男渐渐稳住了心神,她坚定地望着前方那浓烟笼罩下的城堡,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坚韧。 

  柳承岳赶到金关城下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焦土,空气中满是焚烧过后的焦臭。他跳下马,怔怔地看着那还冒着烟的断瓦残垣。黄子凡轻轻走到他身边,见他红了眼眶,低声唤道:“景云。”他用力眨了眨眼,道:“没什么,被烟熏着了。”说着大步走进城中。

  柳胜男跟着他走进城。眼前,不大的小城是一片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从城门口直直延伸出去道路两边全是坍圮过火的房屋,一些死难者的遗体已经被清理出来,排列在路边,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凄凉。这座被兵燹毁灭的边陲重镇中,满目疮痍已经让她目不忍视,空气中避无可避的焦臭更让她胸腹间如翻江倒海一般。她强自忍着身体和内心的不适,亦步亦趋地跟在柳承岳身后。明晃晃的太阳带来了属于戈壁滩灼热,可她心头却冰凉一片。

  被烟熏得面目乌黑的张春指挥着士卒一点点地清理着。他看到柳承岳,摇了摇头。柳承岳心中了然,摘下兜鍪,微微垂首,对黄子凡道:“组织人手,协助张将军。死者的遗体务必好生对待。”

  柳承岳走到张春身边,四下打量,道:“廖翚呢?”

  张春指了指城西一条尚未被清理出来的小巷道:“先前看到他往那里去了。”柳承岳跟柳胜男道:“派人找他过来。我有话说。”

  柳胜男望了眼那条小巷,想到那废墟里不知有多少无法瞑目的枉死者,心中一怯,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攥成了拳头。她望了望四周,断瓦残垣中,士卒们搬起一截截焦黑的房梁,掘开一段段坍圮的土墙,翻开一块块毁损的门板窗格。没有人说话,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豆大的汗珠,都写着悲愤与痛苦。她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去吧。”柳承岳没有言语,看了她一眼,微微张了张嘴,最终点了点头。

  张春见柳胜男抽出腰刀,半是戒备半是试探地向那小巷走去,不禁叹了口气,道:“承岳,你这是何苦。”柳承岳望着她的背影,目光不曾移开一霎,道:“这般景象,她是第一次见,但绝对不会是平生最后一次见识。”

  “我明白。可是她毕竟从军日浅,万一……”张春摇摇头。

  柳承岳淡淡说道:“张叔,你知道的,我打小就疼爱胜男。可是既然她选择了从军这条路,战场上,校场上,她就只是一个军人,我不会因为她是我妹妹而给她特殊照顾。今日随我们征战至此的士兵中,有几人曾见识这等惨状。他们会因为害怕、恶心而躲起来么?他们没有,胜男也不可以。”他停了停,又道:“战场之上,何其残酷。它不会因为你没有准备好、没有适应而对你仁慈。在死生之地中,没有一颗坚定、强大的内心,只有死路一条。张叔,胜男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还不相信她么。”

  张春无奈地摇摇头,苦笑着道:“你跟你父亲,你们爷俩还真像。”柳承岳没有说话,心头却涌起难以言说的苦涩。

  小巷中靠近大街的建筑多已烧毁,倒是深处的几栋房舍,只是外墙上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柳胜男小心翼翼地往里走着,道路两边虽有血迹,却看不到尸身,空气中的血腥味却越来越浓。

  巷子尽头,有一座小小的庭院。用戈壁滩上并不常见的芦苇杆围建起来的篱笆,让这小院显得有几分委婉。院中,有一只小小的石磨。一间土屋的门虚掩着,轻悠悠地晃动着。柳胜男却停住了脚步。地面上,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从屋内蜿蜒而出,将黄土地染成可怕的黑红色。那被炙热的空气烘烤干了的门枢“咯吱——咯吱——”地响着,让人听了牙根发酸。那浓郁的腥臭就从屋中散发出来。柳胜男觉得喉头发干,她勉力压住狂跳的心脏,一步步地向着土屋走去。

  门被推开了。明亮的阳光瞬间照了进来。

  柳胜男只看了一眼,便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一瞬,也可能过了万年。她几乎是发疯一般向着小院外冲去。还没跑出几步,就扶着那石磨,“哇”地一声吐了。

  她浑身颤抖,脸憋得通红,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手指却死命扣着那石磨,粗糙的石面被染上斑斑血痕。

  张春和柳承岳见她失态,忙赶了过来,一人一边扶住她。柳承岳在她背上用力拍了几下,她才顺过气,攥着柳承岳的手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柳承岳解下腰间的水囊,她接在手中,立刻狠狠地灌了几口,这才渐渐缓了下来,低低地啜泣着。

  张春与柳承岳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已经明白那小屋中的是什么了。两人扶着柳胜男在石磨上坐下,便要进屋。

  柳胜男劈手扯住柳承岳,喘着气到:“大哥!你们,不能进去!”柳承岳一呆,听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哽咽道:“若是可能,能送些芦席、薄板么。这里……还是交给我比较好。”他已然明了,猛地转身,从牙缝中碾出两个字:“畜生!”

  张春有些担心地对柳胜男说道:“胜男,你……可以么?”柳胜男深深喘了几口气,道:“我没事,只是刚才……”眼泪无法抑制地冲了出来,她抹去眼泪,“我真的没事。”

  柳延绍望着她,道:“张叔,我们去找些布匹芦席之类的吧。”

  待两人离开了,柳胜男起身,又一次站到那咯吱作响的木门前。血腥味还是那般浓郁,让她的胃忍不住又抽搐了起来。

  她狠狠地握着拳,将那翻江倒海的感觉压了下去。

  门又一次被推开了。明亮的阳光又一次照了进来。

  屋子的窗户紧闭着,阳光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借着阳光,柳胜男再一次看到,屋中,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全是衣不蔽体的女性,每一具尸身上都斑斑伤痕和被侮辱的痕迹。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再一次看到这满屋的死者,她还是忍不住干呕了几声。她微微阖眼,运着内息在体内游走,好不容易才压抑住心中的恐慌和恶心。她呆呆地站在门口,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迈进屋。脚下的地面被鲜血浸透,有些滑腻粘脚。

  她张目看去,那些死去的女性都很年轻。死亡已经夺走她们从前的容颜,将无边的恐惧定格在她们脸上,让她们年轻的脸显得有些恐怖。

  柳胜男看到,在她脚边,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妇。脖颈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几乎将她的脖子斩断。那颗头颅就那样无力地挂在一旁,大半张脸埋在沙土中,微微睁着的眼露出一片死白。

  柳胜男无法自持地颤抖着,巨大的悲痛战胜了恐惧,将她吞噬。

  她缓缓地蹲下,用颤抖的手指将那女子的头颅扶正,又将她被扯烂的衣领尽可能地合拢,遮住颈根上那一道可怕的刀伤。只是已经开始僵硬的眼皮却怎么也合不上,就那样睁着一双白眼望着苍天。她将那女子的尸身轻轻挪了挪,让她可以至少看起来显得舒服些。

  她没有停,为那些罹难的女子们整理好凌乱的裙裾、破损的上衣;系上每一根能系上的衣带;尽着自己的最大努力掩饰着她们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再让她们躺得稍稍体面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整理了多少具尸身。柳胜男只知道,自再一次踏进这间小屋开始,自己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自己的身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和血污。尸身已经开始逐渐僵硬,这让她的工作变得十分费力,长时间下蹲低头,让她的肩膀感到酸胀难耐。

  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一屋子惨死的女子。面前,是一个趴在地上,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女,散乱的头发才堪堪长到后背。少女的脸冲着门口,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外,微微张开的嘴似乎在呐喊着。她一只手被被扭在背后,另一只手奋力向前伸着,似乎临死前想要奋力抓住什么一般。她的裙子被扯破,只一只脚上还套着一只红绣鞋。在她的背上,是一个深深的创口。

  柳胜男望着少女的尸身出神,她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昏沉沉的,一团不知道什么声音在身边盘旋飞舞,而被围在当中的她,整个人却又出奇地冷静,仿佛心智被抽离了一般。

  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悲伤,可是却发觉自己的心仿佛空了。无喜,无怒,无悲。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仿佛不存在了,仿佛成为了地上无生命的躯体的一份子。可是越流越凶的眼泪和越来越大声的抽泣,将她拉回了现实。

  “走开。”

  屋中最阴暗的角落传来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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