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万里阳关道路（五）

　　廖翚猛地打了个激灵，见柳承岳向他微微颔首，心头大喜，自以为当是柳延绍允了他昨日所求，遂忙抱拳上前道：“小人在！”

　　柳延绍肃声道：“你昨日功劳不小，此番北伐，与你做个旗总，军中斥候交由你管理。务必明辨地形，视敌进退，以助大军平山开路，一举收复失地。”

　　廖翚又是惊讶又是失落，却听郑国泰道：“大帅，斥候何等重要。廖翚虽然立下大功，但终究年轻，交于他……”他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廖翚，摆摆手道，“末将不放心！”

　　柳胜男道：“昨日喇叭谷一战，足见他为人机灵，思虑缜密。我看他数次帮衬那叫李允的士兵，颇为仗义；面对数位将官、甚至是父帅，都应对有道，可见性情沉稳，甚有主见。虽然年纪不大，却可以一用。”

　　郑国泰摇摇头，道：“我还是觉得，不放心！”

　　柳胜男闻言，正要再为廖翚分辨几句，却见他眼中精光一闪，陡然仰起脸，冲着柳延绍抱拳道：“大帅，小人昨日曾说不愿再为斥候，却并非不明白斥候之于军阵征讨的重要之处。小人为斥候四年，侥幸活到今日，竟在军中略有些薄名，自信单论明辨地形，视敌进退不输于任何人。列为将军若是不信，姑且当做狂言妄语听之。待收复北境失地后，便可知小人今日之言，并非夸口。”他起先倒还有几分低眉顺目，说到后来，神采飞扬，眉目间竟隐隐有些逸兴遄飞之意。

　　郑国泰冷冷哼了一声，道：“此乃国之大事，焉能容尔狂妄夸口！”廖翚抬头望去，见他脸上写满不屑与怀疑，心头郁愤，大声道：“小人于大帅面前立下军令状，如若探查有误，延误军机，甘愿受军法处置，更无怨言！”此语一出，便见除了柳胜男面露惊异，众人皆神情古怪地看看他，又都望向柳延绍。

　　柳延绍微微颔首道：“我帐下，几十年来并未有一人立下军令状。盖皆因主将正心术、辨利害、薄功名、爱士卒；麾下遵法度、明职守、勤练武、轻死生。因此，无需惩戒而众军信服，不因死生颠越易其念，全军上下万众一心，”他说着，踱到廖翚面前，“如此，便是威武之师。”言罢，望着郑国泰。郑国泰面上一热，道：“末将明白。”说完，垂手立在一旁。

　　廖翚愕然，望着柳延绍。堂上的大元帅，已经年过五旬，早就鬓发染霜，他负手而立，脊梁挺得仿佛一块板，浑身上下并不曾佩戴兵刃，一身石青色长衫平添了几分儒雅。如果不说这是大胤的安国公，恐怕旁人只会觉得这老先生精神矍铄，硬朗得紧。只是他额头眼角宛若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暴露了他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沙。如果仔细看去，便能看到他左鬓一道浅褐色的伤疤自发间伸出，在额前留下三四分长的痕迹。倘若你是有心人，便会发现他平和中正的目光中隐隐含着凛然不可冒犯的威仪，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

　　昨夜灯火之下，一身戎装的安国公已让廖翚觉得可敬不可亲；今日日光下，卸下战甲的柳延绍更让他发自心底的敬畏。军中的将领廖翚见得多了，可如柳延绍这般的，他还是真头一次见识。不知是害怕还是惊讶，抑或是欢喜激动，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无需惩戒而众军信服，不因死生颠越易其念，全军上下万众一心，这样的军队真的存在么？”他想发问，内心却有个声音让他垂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小人明白了。”

　　柳延绍面色稍缓，让他起身站在一旁，旋即号令连发，诸将领命而去。

　　柳胜男待众人去了，抿嘴笑道：“爹爹似乎挺中意那少年的？”柳延绍道：“我看他胆大心细，年少伶俐，虽然眼下看着瘦精精的，日后长开了当是身量丰伟的好儿郎。眼神坚定，说明为人坦荡磊落；更难得的是眼中有杀气，当是见惯杀阵颇有血性。”他叹了口气，眼中满是惋惜，道：“好好一个儿郎，被卫所的那些庸才消磨成什么样了！”他顿了顿，微微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道：“此番便让我看看，他的锋芒还剩几何。”

　　柳胜男喜道：“我就说，我看人很准的！”她撇撇嘴，道：“就是郑大哥总是对他百般挑剔。”

　　柳延绍笑道：“国泰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想要入得了他的眼，就得拿出点真本事让他信服。”他指着柳胜男，轻轻点了点，有些宠溺地说着：“你也别太得意。廖翚要是能通过此番试炼，我便让张春好好打磨他一番。否则……”他面色便是一端。

　　柳胜男道：“有爹这番话，我就放心了！”柳延绍见她面带欣喜，笑道：“丫头，此去跟张春、你哥和子凡多学学。”

　　“是。我知道。”柳胜男敛了笑容，冲柳延绍深深一揖。

　　柳延绍看着她噔噔地去得远了，微微阖了阖眼，幽幽地轻轻叹了口气。

　　总兵府外，黄子凡骑在马上，见郑国泰冲着廖翚狠狠地瞪了一眼，无奈地笑道：“老郑啊　，这回我可要替小廖兄弟鸣不平了。大帅说得没错，若论熟悉地形物候，我们军中的斥候确实不及小廖。他到底有没有能力，你其实也有分寸吧，何必……”

　　郑国泰不待他说完，白了他一眼，抽了□□骏马一鞭，头也不回地去了。黄子凡叹了口气，耸了耸肩，看廖翚骑得是一匹口齿已老的母马，不禁皱起了眉头，道：“这马怎么能上阵？”

　　廖翚哼了一声，道：“好马哪轮得到我们骑！”

　　黄子凡闻言，只觉得血流上涌，怒道：“本地原来的守将竟是这般么！难怪伤亡惨重却不堪一战！”

　　廖翚望着城头飘扬的“柳”字旗帜，轻轻咬了咬唇。下唇早就干裂开一道道口子，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漾开：“看黄将军的穿戴衣饰，也是世家子吧。左右不过是个小卒子，在贵人们眼中，我们的命值几个钱。”说着，晃晃悠悠地催马向前。

　　黄子凡一呆，望着廖翚的背影，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这小子，还真傲慢！”旋即眼中凶光一闪，狠狠地低声说道：“这帮敲骨吸髓的家伙！早听说这里的将官们平日里纸醉金迷，丝毫不知体恤士卒。如今看来，武备废弛，连战士们上阵该有的马匹装备都克扣！这般做法不是让儿郎们送死么！难怪士卒临事怕死，未及战阵，欲思走路！定要禀明大帅，待边事平定，好好惩治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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