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不知乘月几人归（二）
廖翚随着柳承岳回永宁关时，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大半年的时间，他的脸被晒成蜜色，人也长高了些，肩膀开始变得宽厚。一身旧衣裳已经嫌小，裹在身上看起来有些局促，可整个人精神头更足了。
十月，军中大比。廖翚毫无悬念地入选鹰扬军。岳承谟高兴，遂准他半日假，让他与众兄弟好好庆祝一番。最让人们意外的是，柳胜男只进行了基本的比试，根本没有参加鹰扬军的遴选。
大比一结束，廖翚就冲出校场想找柳胜男问个明白。他看到柳胜男一直跟在柳延绍身边，父女俩有说有笑，只得缀行其后，眼睁睁看着她进了总兵府。他在府外候了许久，等到金乌西坠，这才沮丧地离开。
当晚，军中的弟兄们凑钱在杏花楼摆了酒宴为廖翚庆贺。散席后，廖翚推说岳承谟有事，别了众兄弟，一个人意兴阑珊地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一块小石子落在他脚前。他四下里张望，只见柳胜男自面前的街角转出，俏皮地歪着头，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道：“怎么，进了鹰扬军，还不高兴么？”
廖翚大喜，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怎么在这里！”柳胜男被他一抓，不由得微微一愣，廖翚猛然醒悟自己有些无礼了，忙松开手，讪讪地退了两步。柳胜男收回手道：“找你喝酒啊！”说着转身便走。
廖翚跟着她，三绕两绕，竟来到王老爹的小酒馆。她挑开门帘走了进去，旋即又探出头，见廖翚站在院中，于是笑道：“你愣着干嘛，想在院子里喝酒么？”
廖翚跟了进去，只见王老爹趴在柜台后打瞌睡，墙角的小桌上点着盏油灯，照着一小壶酒，两个杯，两副筷子。
柳胜男在桌边坐下，见廖翚还站在门口，于是一边斟酒一边道：“你出征时我曾说待你凯旋，定以酒相待。你回来这些天，忙着大比，这庆功酒一直没机会喝。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就捡个便宜，庆功酒和贺酒一并请了。”
她拿起酒杯递给廖翚，见他站在桌前一动不动，不禁笑道：“怎么？还不让我钻个空子？”
廖翚接过酒杯，摇摇头。
柳胜男见他情绪低落，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呀！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没参加鹰扬军的选拔？”她望着廖翚，道：“是我自己不要参加。”
廖翚想过许多种可能，却从未想过竟是她自己不要，不由得面露惊讶。
柳胜男带着笑，拿起桌上的空杯，道：“以前我说，我要变强，因为我不想大胤境内再出现第二个金关……”廖翚听她提到金关，心头不禁一揪。
柳胜男顿了顿，继续说道：“可现在我发现，想要实现这个愿望，并不是‘变强’那么简单。你在生死之间不知跌打滚爬多少回。而我和你不一样。虽然是千户，但在军戎一事上我几乎没有经验。我现在管辖五只百人队，进了鹰扬军，所辖的士卒只多不少。鹰扬军是一支精锐，士卒也罢，将官也好，谁不能独挡一方？可我……”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别过脸，“一旦烽烟再起，我不想百姓流离失所、葬生兵燹之中，更不愿白白葬送儿郎的性命……”
她低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几声，道：“我可不想做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她声音突然开始颤抖，纤长的手指紧紧捏着酒杯，道：“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想到我可能因为经验不足而害死麾下的士族，我就焦虑、担心得无法入睡。”
廖翚放下酒杯，轻轻拉开柳胜男身旁的条凳，道：“坐吧。”待柳胜男低着头坐下，他也隔着桌子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拿过柳胜男手中的空杯，满满地斟上酒，道：“你说得没错。战场厮杀，谁不怕死？可最怕的就是遇上个无能的主将，死得毫无价值。若是朝堂之上的大人们、天底下领兵的将领们，都像你这样在乎我们就好了。再说，你聪明、讲义气、富有决断力，武艺还高，已经强过许多将领了。”说着，将酒杯轻轻放在柳胜男手前。
柳胜男幽幽道：“我终究还是磨炼得少了。”
“你要是磨炼得多，现在岂不是大胤第一名将了！”廖翚笑道。
柳胜男轻嗔：“瞎说！成为大胤第一名将哪有那么容易！我以后若能成为被信任的将领就可以了。”
“好！那就成为被部下信任的名将！”廖翚转着酒杯道：“未来的名将柳小姐，我这连下酒菜都没有的庆功酒兼贺酒什么时候能喝啊！”
柳胜男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看着廖翚缓缓放下杯子，柳胜男带着几分调笑问道：“这酒如何？”
廖翚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道：“好酒，好酒。”他看看酒杯又看看柳胜男，有些不甘心地加上一句：“真甜！”
柳胜男拿起酒壶道：“即是好酒，就再喝一杯。”说着不由分说又给两人满上，一边斟酒一边道：“就知道今天弟兄们要请你吃酒，所以我特意让王老爹备了甜酒，好喝不伤身。有什么烦心事，一杯甜酒下肚，再苦都泡甜了。”
廖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拿起杯子，突然道：“你终究是有些介怀？”柳胜男持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立刻有些后悔，忙道：“我胡乱猜的。”说着抓起杯子仰头喝了个干净。
停在唇畔的杯子遮住了向上轻轻一勾的唇角，手腕轻翻，甜甜的酒液落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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