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长风万里送秋雁（七）

　　见柳胜男有些内疚地看着自己，小星强笑道：“他狠狠地掐着我，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却想起来了。那天在叠泉堡，是婶婶关了门，叔叔恶狠狠地叱骂我怎么不去死；我想逃，却被他甩在墙上，是他把我绑起来，是曹礼哥哥去禀告了族长……”

　　“对不起……”柳胜男愧疚地说着。

　　“不关小姐的事。他们是我的亲人，当初连我都相信了，又怎么能怪小姐呢！你一直不告诉我真相，也是为我好，我明白。”小星的脸上满是哀伤。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人，其实早就不容于宗族家门。我不过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是我自己傻……这样的家，不回也罢。以后跟着小姐，就算做个婢女，也不会活不下去。

　　“可是，我看到曹金身上那个纹身！”小星突然激动起来，她一把攥住柳胜男的手：“我一定要见他！”

　　柳胜男甚是惊讶：“那个纹身？你见过？”

　　“见过。不仅见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小星的手颤抖着，脸涨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个纹身，黑和尚背上有；杀害我爹的马贼胸口上……我爹曾经砍中那个马贼的胸口，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纹身！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爹那一刀，就是砍在那个蓝色月牙的纹绣上！”

　　灯花“哔啵”一声轻轻炸开，烛火猛地一摇。柳胜男震惊了。她的肩战栗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小星。她稳住心神，道：“好，我带你去。”

　　永宁关是军镇，并无府衙，只能将曹氏父子暂时关押在军中牢狱里。法曹见柳胜男领着小星说要见曹金，忙将两人引了进去。

　　曹金形容憔悴，见到柳胜男后轻蔑地哼了一声。法曹见状，喝道：“好大的胆子！”

　　柳胜男一摆手，止住法曹，道：“我有话想单独和曹金说，请大人行个方便。”法曹愤愤地瞪了曹金一眼，气鼓鼓地走了。

　　曹金靠坐在囚室中，倚着墙，道：“千户大人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啊！”

　　柳胜男冷笑道：“不是我有话，是小星。”说着，她冲墙角微微示意。

　　曹金见小星转出墙角，面上闪过一丝惊疑，旋即哈哈笑道：“贱人，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他站起身，恶狠狠地指着小星，道：“我们曹家世代清白，都被你这个贱人毁了！如论你怎么哀求，我都不会放过你！”

　　柳胜男有些担忧地看着小星，见她毫不退缩地迎着曹金道：“叠泉堡我不会回去的，以后曹家再没我这个女儿。我来只是想问你，我爹是不是你害死的。”

　　曹金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小星不言不语，默默地盯着他。曹金笑够了，望着小星道：“你爹不是被黑石堡的马贼杀死的么。怎么，想赖在我头上？”

　　“我爹最后接的那趟生意，雇主开了大价钱，指明要走大海道……”小星淡淡地说着，却被曹金粗暴地打断：“那是他傻！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么！敢走大海道？可不是是被钱迷了心窍！”

　　小星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我们当时很需要钱，正巧就来了这么桩生意，爹爹不可能拒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个兄长居然如此看不开。钱怎么都能挣，可还得有命花不是。”曹金说着，嘲笑起来。

　　小星静静地盯着他，等他说完，这才说道：“我爹临死前，曾经砍伤一个马贼。那个马贼胸口有个蓝色的月牙纹身，爹爹那一刀就砍在纹身上。那个纹身和伤痕，和叔叔你胸口的一样。”

　　曹金的笑容凝固了一瞬，旋即哈哈大笑道：“没错，是我。可惜却让你活下来了。”他说着，直勾勾地盯着小星。

　　小星久久无言，柳胜男有些担心地挽住她的胳膊。她的膀子有些僵硬，被柳胜男轻轻一挽，立即微微颤抖起来。她紧紧抿着唇，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柳胜男感到自己臂弯中的那条手臂越抖越厉害，她缓缓抽出手臂，长臂轻舒，将小星整个搂在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臂。

　　“为什么……”小星压抑着哭腔。

　　曹金有些鄙夷地看着她，露出毫不掩饰的嘲讽：“还能为什么，为了钱。”

　　见小星噙着眼泪，目光中满是不解，曹金站了起来，往栅栏前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地瞪着小星，道：“我知道我那个死鬼哥哥攒了不少钱。凭什么他能盘算着带个丫头片子去甘州、凉州拜师学艺，我却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没有！凭什么他抛弃祖产还能过得那么滋润，我守着祖宅日出而作却穷困潦倒！他让礼儿带钱回来给我，邻居们都说他手足情深。我呸！要是当真顾念兄弟之情为什么非要等到我病了才假惺惺地做出个兄友弟恭的样子！族老们说你爹出息了，是祖宗保佑。我看是祖宗们瞎了眼！这些年四时祭祀全凭我一人，他可是长子，他做了什么！为了赚几个臭钱祖宗都不要了！”

　　“不是这样的！”小星哭着打断他，“爹爹说叔叔有家有口，如果分家后叔叔搬出去，肯定很辛苦。我那时还小，有爹爹吃的就饿不着我。爹爹是兄长，自然应该照顾叔叔一家。”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小星抹了抹眼睛，又道：“爹爹在家中供了祖父祖母的牌位，每日祭拜。即便护商在外，若是正逢年节忌日，也会遥拜一番，从未忘记先人！爹爹常教导我要勤俭持家，睦亲友邻。听说叔叔病了家中缺钱，爹爹二话不说拿出一半的积蓄，若不是这样……若不是这样……爹也不会接下那桩……送命的差事！”

　　柳胜男见她浑身颤抖，泣不成声，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抚慰着。曹金闻言，指着小星哈哈大笑，柳胜男叱道：“你笑什么！”

　　曹金歪着头瞥了她一眼道：“怎么，我连笑都不能笑么？”他扭过头盯着小星，道：“虚伪！你那个老子从小就会做样子给人看！别人都觉得他懂事，只有我知道，他都是装的！什么兄友弟恭，全是骗人的！他不那么做，长辈们怎么会喜欢他？什么知道我生病了拿出一半积蓄，也是做样子给人看的！他要是真为我好，为什么不帮我请医生、不回来照顾我？给几个钱就想打发我了？还落个好名声？他做梦！老子要他死，还要把他的钱全拿过来！不是说疼爱弟弟么！那把钱都留给他亲爱的弟弟，这也没什么吧！”

　　“那些钱，是这些年来爹爹刀头舔血赚来的，是我们父女俩往后的希望！”小星大声喊着，“你知不知道为了攒下那笔钱，爹爹什么苦活累活都干过！护商原本就是极其危险的，可越是危险东家开的价越高，爹为了能多攒些钱，几次死里逃生……”她感到一阵阵眩晕，两腿有些发软，只能依靠在柳胜男身上，“可你……却勾结马贼害死了他……就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

　　曹金咧开嘴，笑得甚是狰狞：“说到底，要不是爱钱，他怎么会接那桩生意？不然，我还没那么容易杀了他！”

　　小星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轻轻摇着头道：“我一直记得，我叔叔曹金是个很和蔼很善良的人。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这么可怕……”

　　她说完，蹒跚地转过身往外走去，再不看曹金一眼。

　　曹金盯着柳胜男搀扶小星往外走，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他渐渐收了狞笑，缓缓跪下，双手高举，口中念念有词，神情甚是虔诚，与方才的凶残判若两人。他俯下身，五体投地，喃喃祝祷着不知是何语言的经文。忽然，他顿住了，慢慢直起身子。

　　不知何时，柳胜男已经站在他面前，看到他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疑，不禁冷笑一声问道：“真的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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