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梦魂不到关山难（七）

　　回到大屋时，天已经快黑了。西北日落迟，虽说刚擦黑，却也快二更了。柳胜男靠在门框上，自觉浑身无力，身体里的燥火又开始烧起来，太阳穴两边的血管一条一条的，跳得脑壳隐隐作疼。她摸了摸额头，隐隐有些发热。刚才在山谷中，处理完落阳谷的事，又因为要送黑石堡的土匪们去沙州，和主簿、参军等人交代了好些事宜，晚饭也只胡乱吃了几口。她不由地苦笑了一下，站直身子，拖着软绵绵的腿走到炕前，便将整个人放倒在炕上。

　　穆淳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氅衣也没脱，胡乱扯了角棉被盖在身上，两脚垂在炕边仰面躺着。

　　柳胜男听到动静，稍稍挪了挪身子，冲穆淳苦笑道：“我又烧起来了。”

　　穆淳甚是无奈地说道：“你这样子，又得多受几天罪了。你先躺好，我稍后来给你诊脉。”

　　一个姑娘从门外探了进来，低着头道：“千户，可否让我帮你。”

　　柳胜男点点头，那姑娘便走到炕前，扶着她起身。见她手指微微颤抖，怎么都解不开袄子的领扣，姑娘轻轻说道：“我来吧。”柳胜男只觉头疼欲呕，四肢酸疼无力，于是便由着那姑娘为自己除了衣裳，又扶自己躺下。

　　穆淳诊了脉，道：“你今日一番折腾，本来就还没好透的身子又着了凉，如今寒热往来，没个三五日是好不了的了。”

　　柳胜男道：“等下你帮我把骆箐找来，有些事我要嘱咐他。”穆淳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大夫最烦什么样的病人么？”见柳胜男睁大眼睛摇摇头，他没好气地说：“就是你这般不听医嘱，不好好休息的病人。”

　　见柳胜男动了动嘴没说话，目光却有些躲闪，他又叹了口气，道：“行了，落阳谷那边应该暂时稳住了，有什么事你赶紧都交代给骆箐。以后这几天就好好养病！”

　　柳胜男听他这么说，这才笑道：“我知道。”却换来穆淳一个大大的白眼。眼看穆淳出了门，她不禁想到，京城里那些公子闺秀们要是知道整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穆医正居然会翻白眼，不知道会多么惊讶。这般想着，不觉哑然失笑。

　　那姑娘一直守在床前，见她笑了，于是问道：“千户，你笑什么？可是好受一些了？”

　　柳胜男忙藏起笑容，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我一向身体健康，如今却抱病数日，想着都觉得好笑。”

　　“千户大人太辛苦了。”姑娘低低说着。

　　柳胜男盯着她，姑娘被她盯着有些不自在，忙转过脸去。柳胜男道：“你拿个凳子坐下，站着多累。”姑娘应了一声，拿了凳，小心翼翼地在炕前坐下。

　　“我记得你，”柳胜男突然说，“我处置钱五等人时你在场，我去落阳谷的时候，小穆哥也把你带进去了。”

　　小星慌了手脚，忙跪在地上，深深地垂着头。

　　“你跪什么呀，起来吧。坐着就好”柳胜男柔柔地说道。见小星战战兢兢地重新坐下，她问：“之前也见过你好机会，却从来没问过你的名字。”

　　“小星，我叫曹小星。”小星依旧垂着头。

　　“小星？是个很美丽的名字。”听柳胜男这么说，曹小星答道：“我爹说，我出生时，天上全是星星，他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柳胜男听她声音中略带着强忍的哭腔，于是沉吟了片刻，有些试探地问道：“你家里还有亲人么？过些时候送你们回家吧。”

　　曹小星没有回答，她拼命咬着唇，却还是无法抑制泪水。柳胜男见她的衣裙上染落滴滴泪痕，眸子也黯淡了。

　　“我娘在我出生后没几个月就死了。我从小就是爹爹养大的。他和我叔叔都是武师，平时靠给商队当保镖赚钱养家。我爹出门时，叔叔就留在家里；若是叔叔出门，爹爹就在家照顾一家子人。本来，我们一家子的日子，虽不富裕但也不愁吃穿。我八岁那年，有一天，叔叔让他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带我出去玩，回来时，我发现爹爹、叔叔、婶婶，三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爹爹晚饭都没吃，一个人在房中不停叹气。”小星缓缓说着。

　　“半夜里，我醒来发现爹爹在收拾行李。他说和叔叔分家了，他是长兄，就把这房子留给叔叔一家。第二天，爹爹带着我，牵着马，离开了家。我们去了沙州，爹爹想继续保镖护商，他是常跑商路的老把式，武功也不弱，本来是很好找活计的，可是雇主们一定他要带着我，都摇着头走开了。好不容易，有个茶叶商人同意爹爹带着我一同跑商。就这样，我开始和爹爹一同护商。渐渐地，主顾们开始不介意爹带着我了，我们的生活才渐渐好起来。有空的时候，爹就教我习武。以前还没分家时，我和堂哥一起练武，爹和叔叔都说我比堂哥聪明、比他学得快，可惜……是个女孩子……”

　　“你会武？”柳胜男轻轻问。她已经隐隐猜到这个姑娘为什么会落入黑和尚之手。

　　小星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十四岁时，爹爹说他的刀法已经全交给我了。他说女孩子力气小，其实并不适合练他的刀法。他想送我投在名师门下，好好练武。我们跑遍了沙州的武馆，可一看我是女孩子，师傅们都连连摇头。爹爹跟我说；‘丫头，沙州的师傅们不收你，爹就带你去肃州，去甘州、凉州；要是河西四郡都找不到愿收女弟子的师傅，爹就带你过黄河，去关内找！’可这需要好多钱。爹爹开始拼命接活，常常一趟跑商回来，还没歇到三日，就又出门了。那时候，我和爹过得很辛苦、很累。可是我们很开心。每一趟回来，离实现我能继续学武的愿望就更进一步了。那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小星许久没说话，低低地抽泣着。柳胜男默默地叹了口气，道：“若是不想说，就暂时不说了。”

　　小星摇摇头道：“千户，你是不是嫌我烦？”她抹了抹泪，道：“是啊，我的故事千户自然不会爱听。”

　　见她神情凄楚，柳胜男忙道：“不，我很想听。你说的故事会让我想起一些事情。继续说吧。”

　　小星见她甚是恳切，心中又是一酸，道：“一年多前的一天，爹在街上遇到堂哥，在才知道叔叔病了。郎中说治病要好多钱，家里的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哥哥就带着婶婶的狼皮毯子来城中典当。爹将哥哥带回家，将我们的积蓄分了一半给哥哥，让他拿回去给叔叔治病。爹看出我不乐意，就说：‘丫头，钱可以再攒，可人只能活一次。再说，这是你亲叔叔。’大概两个月后，正是我和爹刚跑完一桩生意回家，水还没烧开，就有个大商人上门，说是要运一批丝绸、茶叶到西羌去。他说时间特别紧，所以准备走黑戈壁。那是黑和尚的地盘，商队但凡有的选择，都不会走黑戈壁。爹本是要拒绝的，可那商人开了极高的报酬，抵得上爹辛苦一年的了，还说若是我也跟着一起，还可以再给一份报酬。爹爹答应了。毕竟，有了那些钱，爹就可以带我去拜师学艺了。”小星呜呜地哭了起来，“为了避开黑和尚，爹在出发前特意了解了黑和尚活动的地域和规律，又和雇主雇来的其他武师商议了很久，这才出发。谁知……谁知……”

　　柳胜男已经明白了，小星的眼泪仿佛一块块寒冰，滴在她心上。“觉得难受就别说了。”她好想起身去抱抱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可是稍稍一动，全身的关节就跟被拆卸开一般，她实在是起不来。

　　“爹爹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被郝通抓回黑石堡……这里就跟地狱一般。我拼命反抗，却让他们变得更加兴奋、更加残暴。后来，他们以为我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又黑又冷的屋里。可是老天爷都不要我，我活了下来。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我看到许多姑娘死在他们的魔爪下，被丢进山沟沟里喂狼，连骨头都找不到。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我才能给爹爹报仇。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只要……可以活下去……”小星泣不成声。

　　一时间，屋中只有少女的呜咽。不知过了多久，小星吸了吸鼻子，道：“千户，您今天为我们做的，小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您要是不嫌弃我，我愿意做牛做马，为奴为婢，伺候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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