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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恨心终不歇(五)


  陋巷中,柳胜男冲还亮着灯的小酒馆努了努嘴,低声道:“他应该就在里面。”说着便往前走。岳承谟拦住她道:“我一个人去吧。”见柳胜男甚是担心,他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她,道:“放心,廖翚这个人,我了解。”

  岳承谟进了小酒馆,见只柜台上点着盏油灯,照亮了尺寸之地。王老爹趴在柜面上,已经睡着了。

  廖翚依旧趴在桌上,桌上倒多出了几只酒坛。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耸了耸肩,含糊不清地说道:“老爹,酒……酒……”

  王老爹被他惊醒,揉了揉眼睛,见岳承谟站在面前,有些歉意地说道:“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远处传来更鼓声,王老爹侧耳听去,惊道:“都这时辰了!”他望着廖翚叹了口气,突然警觉,冲着岳承谟道:“客官,早就宵禁了,你……”

  岳承谟憨憨一笑道:“老丈莫怕,我借宿在前面的客栈里,半夜酒虫难耐,就偷偷跑出来找酒。一来二去就寻到老丈这里了。若是被官府发现,只说我是贪杯,因而赖在老丈这里过夜便是。”

  他原本就长得敦厚质朴,笑起来更显得朴实。王老爹稍稍放下心,又听到廖翚不住地喊着上酒,不禁面露难色。

  岳承谟见状,只是憨笑道:“无妨无妨。相逢便是有缘,我便与这位小哥共饮几杯。老丈您歇着吧。”说着搁下酒钱,从王老爹手中接过酒坛,又自己拿了个酒碗,大刺刺地往廖翚面前一坐。

  廖翚于朦朦胧胧中察觉有人靠近,本能地惊觉而起,叫道:“谁!”一只手搭在肩头,他想伸手去推,可头晕脑胀的,怎么都抬不起手,索性就由着那手扳着自己的肩膀。

  “廖翚?廖小鸟!怎么是你!”耳中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廖翚勉力睁开眼瞧去,昏暗中,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在眼前晃动。他甩甩头,用力眨了眨眼,再瞧了过去:“你……谁……”

  岳承谟给自己倒了些酒,笑道:“我去甘州上任打这儿经过时,你还说要请我喝酒。这才过了多久,都不认识我了?”他说着,微微侧身,让不算明亮的灯光将他的脸尽可能地照亮。

  廖翚定了定神儿,努力分辨,终于道:“岳……岳将军?”

  “你小子,终于认出我了!”岳承谟喜道。他抿了口酒,突然奇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喝酒?明天不是还要操练么?”

  廖翚摆摆手,道:“不操练,不操练……操什么练……”说着,突然流下两行清泪。王老爹见了,已知这汉子并不是如他所说的普通客商,忙上前道:“将军,他……”

  岳承谟摇摇头,低声道:“老丈,你去歇着吧。”见王老爹甚是担忧地望着廖翚,他又道:“我和廖翚乃是旧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王老爹叹了口气,道:“将军,柜上有酒,您要喝酒自己拿吧。”这才一递一声地叹着气往里间去了。

  岳承谟看着廖翚趴在桌上,直着眼流泪,心中甚是感叹。待里间没了动静,他才缓缓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廖翚微微扬起脸,抽泣着说道:“琇娘死了,她死了……”

  “琇娘?她不是你妻子么?上次你说马上就要成亲了。怎么回事?”岳承谟已经从柳胜男那里知道原委,此刻却假装不知。

  廖翚重重地垂下头,还没消肿的脸压在桌板上,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双手挠着桌面,道:“她都没有能看到我最后一眼……那天,那天我为什么不喊醒她……为什么不喊醒她……”

  指甲在桌上挠出一道道痕迹,他的肩背颤抖着,仿佛寒风中的枯叶。“快过年了,琇娘都没能添件新衣服,家里的皮垫也被虫鼠啃秃了。我就想……就想给她添床新狐皮。那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身准备出城。琇娘还没醒,我怕吵着她,蹑手蹑脚出了门,更没有喊醒她。我原想给她个惊喜,谁知道……我为什么不叫醒她!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出城!”他捶着桌板,将脸狠狠地在桌上碾着。

  “然后呢?”岳承谟心中不忍,轻轻问道。

  “然后?哈哈……”他苦笑着,“我猎到了狐狸,一只非常漂亮的狐狸,皮毛特别美。可是……有什么用!”他抬起头,一把抓着酒坛,拎起来就往嘴里灌。岳承谟不动声色地按上他的手臂,接过酒坛子。

  廖翚看着他,双眼肿得跟桃子一般,道:“我还没回城,就看到烽火。我拼命往回赶……等我赶到时,金关已经沦陷了。那些守军,居然都没怎么抵抗就投降了!就这样把金关拱手于人!”说着便要掀桌。岳承谟手上微微用力,他这一掀,桌子只是稍微晃动了几下。里屋传来几声细碎的声响,似乎还有人轻轻叹气。

  廖翚全然不察,颓然坐下,继续说道:“我能怎么办!北胡大军驻扎金关,我几次想溜进城,都失败了,还被鞑子发觉,派兵搜捕。没有办法,我只能往关城走。一路上,我看到一座座城堡卫所被鞑子攻占。我们大胤的军人们根本不敢抵抗!他们无能!“他突然激动起来,一边捶着桌子,一边两脚乱踢。

  岳承谟忙按住他的双臂,道:“廖翚,你冷静!”

  “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廖翚挣扎着想要甩开按着自己的手,却只是徒劳。“我在这戈壁滩上,茹毛饮血,苦苦支撑了将近七个月。我以为,回到关城,大军驱逐鞑子,我就可以再见到琇娘了!”他放弃了挣扎,呆呆地望着墙壁。

  “没用……什么用都没有……琇娘死了……她被鞑子侮辱,还怀了身孕,最后又被那些狗/娘/养/的杀了!”岳承谟放开他,暗暗叹了口气。廖翚抱着头,低声啜泣着。“金关沦陷,我很清楚那些畜生会怎么对待她们。我不在乎,我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我不在乎她怀了孩子……只要她活着,不管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娶她……我只要她……”

  岳承谟沉默了。屋中只有廖翚低低的哭泣声。

  墙外,柳胜男倚着土墙,无声地叹息。她仰望着天空,七夕已过,河汉依旧璀璨,牛郎织女却渐行渐远。

  她轻轻挪到窗前,透过窗栏的缝隙看去。廖翚扯着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我无能,是我无能……我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欺凌、被杀害,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他/娘/的还是个男人么……我/他/娘/的/还是个男人么……”

  岳承谟起身。一灯如豆,摇曳的火苗印得他的脸格外深沉。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廖翚,无能的不是你,是那些丢弃了自己作为军人的责任的混蛋们。”

  “我也是军人!”廖翚继续扯着头发,“我和那些不战而降的混蛋有什么两样!”

  岳承谟转身看着他,神情十分严肃:“你在这戈壁滩上,颠沛流离七个月,只是为了琇娘么?”

  廖翚愣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岳承谟。岳承谟又问了一遍:“你在这戈壁滩上,吃尽千辛万苦,只是为了琇娘么?”

  “我……我……”他张了张嘴,心头犹如雷击。他感到头脑有些混乱。“我只是为了琇娘么?当然是啊!可是,从金关到永宁,并不需要那么久。我这一路都干了什么?”他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我这七个月里都做了什么?是了,我跟着鞑子大军,刺探军情,对这一路上每一处险要之地、水草分布进行再次勘察 。我做这些,只是为了琇娘么……”

  岳承谟拍了拍他的肩,道:“我没有看错人。好小子,好样的!”他顿了顿,道:“如今安国公驻守河西,整饬军务。他将我从甘州调来,就是为了操练士卒。自永宁关起,将河西数十万将士铸成一道坚壁,让鞑子、羌奴再不能肆意侵扰我大胤。金关那般的惨剧定不能再重演了。”

  廖翚愣愣地看着他,喃喃道:“将河西数十万将士铸成一道坚壁,让鞑子、羌奴再不能肆意侵扰我大胤……金关那般的惨剧不再重演……不再重演……琇娘,你听到了么,有安国公在,不会再有人经历那般的折磨了……”泪水顺着他的脸,不停地流淌着。

  岳承谟道:“若是觉得心头难过,就哭吧。你这般硬撑着,我看着心里难受。”眼泪越流越多,越流越快。

  终于,他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柳胜男看着他抽动的双肩,轻轻舒了口气。

  总兵府中,柳延绍和柳承岳站在正堂前。听得梆子敲了三更,柳承岳有些担忧地说道:“爹,小妹和志辅去了这么久,会不会出什么事?”

  柳延绍摇摇头,笑道:“在这永宁关里,他俩单独一人都不会出事,更何况两人?承岳啊,你妹妹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整天这么替她操心。”

  “可是……”柳承岳话音未落,就见柳胜男进了府门。

  “你瞧,这不是回来了么。”柳延绍说着,迎了上去,见虽然只是她一人回来了,但脸上全无连日来的阴云,那双眼睛中更多了几分坚毅。他心知岳承谟此去,廖翚那边定是有了转机,一时间心情也好了不少。

  柳胜男叫了声“父亲”,又冲柳承岳盈盈一笑,道:“大哥,论起枪法的戳革连环,我是万万不及你的。明日开始,每天给我开个小灶吧。”

  柳承岳点头道:“好。只是到时候你可别跑爹爹面前哭鼻子,说我欺负你。”

  柳胜男笑道:“自是不会。”她顿了顿,望着柳延绍,道:“以前我说要变强,为苍生带来一个平安祥和的天下。那时候,守土安民对于我来说,还是一句轻飘飘的话。自金关之后,我常想着这辈子再不要见那般惨景。可是啊,如果我们不够强大,总还会有银关、铁关。现在对于我来说,守土安民,就是不再出现下一个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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