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绛唇珠袖两寂寞（二）

　　待梳妆妥当，云鹄遣影儿寻那教坊使，不多时，便见教坊使匆匆赶来，神色颇有些不耐烦，猛见云鹄身着一件宝蓝披风，云鬓高耸，头戴金冠，长眉入鬓，红唇紧闭，面上靥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花钿。红颜如花，蝴蝶翩跹，当真衬得人无比妖娆；而那一双剪水双瞳却让人望之不敢生出丝毫轻薄无状。他不禁别过脸，抱怨道道：“姑娘可算是好了！贵人那边方才差人来问过。”云鹄福了一福，道：“劳烦大人了。”说着，将一小块银锭塞到教坊使手中。那教坊使不露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暗暗掂量了一回，立即换了一副笑脸，道：“姑娘随我来。”

　　教坊使引着云鹄到了晴华轩外，便有宫女进去通报。那教坊使低声道：“娘娘也是喜好舞乐之人，姑娘跟娘娘好好说话，日后定有好处。可千万莫顶撞。”云鹄微微笑道：“有劳大人了。”

　　说话间，轩中便传出话，要云鹄进去。教坊使又是一番嘱咐，惹得宫女嗔道：“大人这般紧张，莫不是怕我家娘娘吃了云姑娘！”云鹄掩唇轻笑，在一众宫女的嬉笑中，进了晴华轩。

　　作为御苑中的轩馆，晴华轩并不大，小巧玲珑。只是正堂中的陈设桌椅都被撤去，只在当中铺了块几乎铺满整个正厅的缠枝牡丹提花地毯。那玉贵人许烟儿换了一身胡人女子的装束，在一旁的罗汉床上倚坐着。她见云鹄来了，便坐直了身子。待云鹄向她行了礼，便有些迫不及待地笑着跳下床，将云鹄拉到罗汉床边，道：“云姑娘坐吧。”

　　云鹄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位娘娘竟随性到如斯地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许烟儿见她发愣，冲着宫女们道：“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待宫女、内侍们都退下，她笑道：“云姑娘不必拘礼，随意坐便是。”

　　她拉着云鹄坐下，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我初入京城，便听人说云鹄姑娘人美舞美，今日一见，果然如传闻所说，艳冠群芳。”云鹄微微颔首，道：“承蒙京中公子相公们抬爱，不过略有艳名。”

　　许烟儿叹道：“我知姑娘心思，纵使颜色好，不过皮囊色相罢了。风月场中贪恋的，不过是……”她忽然心头一酸，忙笑道，“我听闻云鹄姑娘一舞动京城，一直想见识一番，所以今日把姑娘请来了。”云鹄欠了欠身，道：“蒙娘娘错爱，云鹄诚惶诚恐。今夜将在御前为太后献舞，但愿能入的了娘娘法眼。”

　　许烟儿却摇摇头，望着她，神情有些凄凉，道：“那等献舞，我又岂会不知，不过是歌功颂德、曲意逢迎罢了，并不是我想看的。”

　　云鹄虽垂着眼眸，却不曾漏过她哪怕一个细小动作神情，见她不似作伪，想起她乃是舞姬出身，心头不觉有些同情，微一沉吟，已有了计较。

　　她起身，脱去披风，许烟儿见她上着赤金宝相花白纱贴身上衣，衣摆及膝，随风而动，露出织金素罗裙，颈中八宝璎珞熠熠生辉，腰上珍珠杂宝珠串轻摇，掌中笼着一副水红水袖，整个人于软若无骨中内蕴骨气，不禁赞道：“姑娘好身段！”云鹄冲她盈盈一拜，道：“如此，云鹄献丑了。”说着，步上地毯。

　　午后的暖风轻轻吹过，穿过窗外绿树的阳光，透过青纱，在墙壁上留下点点摇曳的光晕。蝉鸣噪噪，晴华轩中却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袖起，红霞漫漫，曳起贯日长虹；裙摇，水波潋滟，拖动潇湘之水。没有丝竹管弦，没有鼓点钟磬，云鹄就在一片宁静中翩然起舞。

　　许烟儿静静地看着，看她袖扬如云，看她臂摇如电，看她腰动如柳；看她腾空如惊鸿翔舞；看她沉靠如不动磐石。那翩跹的身影落在许烟儿眼中，如梦似幻，飞扬的袖花搅动心河，飘摇的裙角卷起河中点点碎金。舞者含着笑，眉眼轻扬，眼波中的脉脉柔情却让许烟儿忍不住心酸，眼角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与舞者身上跳跃的珠玉一起，落在永不回头的河流中。

　　她缓缓站起身，将一条坠着金珠的长带披在肩上，除去丝履，赤足走到云鹄身边。恰逢云鹄一段急舞方歇，长袖垂地，随着她脚步轻行，如同两缕红霞坠入凡尘。许烟儿骤然身动，双臂高举，戛然静止。

　　云鹄见她欲舞，正欲退在一旁，却见她以目示己，竟有相邀共舞之意，遂转到一旁，凝住身形，长袖收在掌中。

　　许烟儿微微一笑，双臂甫动，身形旋转，长带匝绕身畔，如雷霆，似电光。她越转越快，旋转之时已看不清面容，竟是胡旋之舞。云鹄凝神看了片刻，倏然振臂，水袖扶摇而上，随着她高下腾挪，两条长袖矫若蛟龙出海，气势无双；迅如霹雳乍惊，震人心魄。两人一个左旋右转如飞雪当空，长带招摇令人目不暇接；一个轻盈腾移似凭虚御风，水袖翻飞如白虹贯日。明明两种截然不同的舞蹈，却在起落动静之时，配合无间。

　　便在胡旋至极快，水袖往来如风雷之际，两人同时收势。霎时间，如大雪初霁，如风雨骤止，雨过天青处，但见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一片霁月风光。

　　云鹄率先起身，稍稍退了几步，口中说道：“娘娘舞技超群，民女献丑了。”心头却满是震惊。佾云坊中舞伎不少，胡旋舞跳得相当好的也有那么几个，只是却无一人能跳出这般富有力量的舞蹈。那让人眼花缭乱，轻如飞絮、急如转轮的旋转中，压抑着的是伤感、幽怨，甚至，还有丝丝愤慨。那是一支来自灵魂的舞蹈。云鹄觉得自己仿佛可以触摸到那异族舞者的生命。她心头惊讶，刚才共舞之时，两人明明从未谋面、明明只是初次共舞、明明是两种大相径庭的舞，却隐隐相互吸引、相互调动，将两人心底那些隐秘的情愫激荡出来，融于一抬手、一投足之间，融于珠玉的绚烂跳脱，融于水袖长带的纵横捭阖。

　　这般默契，乃是舞者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却让云鹄内心隐隐觉得不安。暗觉不妥之际，许烟儿上前将她扶起，道：“我自幼习舞，只道在舞蹈一事上，世间几无能与我相当之人。今日得见姑娘之舞，当真……”她叹了口气，却道：“姑娘容颜颇为秀美，为何要在脸上饰以花钿？倒失了端庄，显得有些轻浮。“说着便欲上前细看那花钿。

　　云鹄心头一凛，却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道：“只因面上有伤，有碍面容，这才……”许烟儿“啊”了一声，惊道：“怎会这样！”云鹄轻轻咬了咬唇，道：“幼时遭逢横祸，侥幸捡了条命，可是……”

　　许烟儿见她秀眉微蹙，隐隐含恨，只道她犹自为毁容一事心有戚戚焉，遂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姑娘想必是有后福之人吧。”云鹄微微颔首道：“承娘娘吉言。”

　　许烟儿打量了她几眼，见她目光清澈平静，回想起初见她之时，不曾见她有丝毫扭捏闪躲之态，与自己相处落落大方，虽自称卑贱，却没有分毫卑躬屈膝之意，不禁问道：姑娘可是出身显赫人家？”

　　云鹄心头一凛，面上却丝毫不动，淡淡说道：“娘娘说笑了。民女只不过是个流落风尘的卑贱女子罢了。”许烟儿道：“我见姑娘不卑不亢，颇有傲骨。再观这一舞，技艺倒也可以算得上上乘，难得的是毫无风尘之气，格局之大，非普通舞伎可有。”说着，她凄然一笑，望着窗外闪着金光的绿叶，道：“谁人不曾是父母掌中的明珠？若是可以，谁又愿做这等看人脸色的营生？”

　　闪烁的金阳洒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她光洁的额头被阳光照得翻出象牙般的光泽，褐色的发丝反射出淡淡的光晕，那双大眼睛中却不知何时腾起浓得化不开的忧伤。云鹄望着她，这才发觉她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虽高，却很是纤细，不知为何，云鹄却觉得那瘦弱的双肩却仿佛扛着副千钧重担。如不是在宫禁之中，如不是她是宠妃自己是舞技，自己一定忍不住去抱抱她、保护她。她虽打扮得颇为娇媚，此时脸上也抹着宫粉胭脂，而那洒在她身上的阳光，却为她卸去浮华，显出不可亵渎的高贵。

　　云鹄想起熙宁帝登基后，莫说出身寒门的恭妃，便是富甲天下的船王之女，甫入深宫，都有些局促不安，而眼前这位贵人，丝毫不见拘谨，更没有一朝得势的张扬，却透着无法掩饰的贵气。她虽不知眼前这位许贵人是何来路，却也看出她绝非寻常教坊女子出身，已然有了些同病相怜之意，不禁心生怜爱。

　　许烟儿收回目光，面上有一丝怅然，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恐怕该回丽景阁了。”云鹄冲她深深一礼，正要离去，忽听许烟儿道：“若是可以，姑娘可愿多多进宫？”她见云鹄面露诧异，忙道：“我……我希望能多和姑娘相处，谈谈舞乐。”

　　云鹄见她神色寂寥，心头不忍，脱口而出道：“我自是愿意。只是宫禁……”

　　“不妨事的！只要姑娘愿意，我自有办法！”许烟儿眼中闪烁着欢乐的火花，让那张极美的脸变得更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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