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望仙楼上望君王（二）

　　那景仁宫乃西六宫之一，紧邻林贵妃的承乾宫。恭妃与柳胜男人甫一进门，便有宫娥彩女迎上，伺候两人在东暖阁坐下。宫女奉上清茶，恭妃道：“这是雨前的龙井，姑娘尝尝看。”柳胜男品了一口，道：“果然是好茶！”恭妃柔柔一笑，却听到后堂传来婴儿的哭声。

　　恭妃忙道：“阿秀，怎么了？”后堂转出一个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的少妇，怀中抱着个裹着浅金祥云纹锦缎襁褓的婴儿。少妇道：“方才小皇子醒了，可能是想娘娘了。”恭妃从她怀中接过孩子，道：“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少妇抽出插在腰带上的拨浪鼓，递给柳胜男，向着两人福了一福，轻轻退下。

　　恭妃抱着孩子，轻轻哄逗着，脸上露出宠溺的微笑。柳胜男凑过去，见这孩子粉团一般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可爱。柳胜男笑道：“殿下长得真是可爱！”恭妃眼中闪着幸福的光芒，浅笑道：“很像陛下呢！”

　　那孩子在恭妃怀中，止住哭泣，盯着恭妃和柳胜男看了一阵，突然对着柳胜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柳胜男又惊又喜，道：“殿下在对我笑！”恭妃点点头说：“修镌很喜欢你。”“真的？”柳胜男喜道。

　　恭妃笑着看着她，道：“那是自然。他对谁笑，就是喜欢谁。”说着，抱着孩子，领着柳胜男进了后堂，将孩子轻轻放在摇篮中，唱着软糯的江南儿歌，缓缓晃着摇篮。不一会儿，小皇子在歌声中睡熟了。

　　恭妃抬起头说：“陛下登基后，日理万机，并无多少时间来这后宫之中。幸好我有了修镌。”说着，脸上又浮起甜甜的微笑，“陛下年轻有为，如今将全副精力用在朝堂之上，乃是苍生之福啊！”

　　柳胜男见这晴华宫中一应家什俱是乌色，帷幔屏风无不淡雅，各类陈设不着金银，博古架上倒放满了古籍善本。窗前琴桌上，放着一张布满断纹古琴。一旁的花架上，一只青瓷八仙荷花碗，碗中几枚莲子堪堪发芽。室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伴月香韵，甚是优雅。柳胜男知这恭妃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极是冲淡，当年恭王便是极喜爱她这性子，每每困于案牍之苦时，便要她焚香抚琴，常称赞她一曲妙音足可解忧去乏。恭妃这封号，也颇显爱重。

　　恭妃见柳胜男出神，问道：“姑娘想什么？”柳胜男摇摇头，道：“只是想起当年与陛下在东海共抗海寇的往事。”恭妃抿嘴轻笑：“姑娘的师父乃是当今天下剑术第一人，在江湖中的身份何等尊贵。当年多亏姑娘襄助，说服东南武林世家，促成陛下与东南武林结盟，才使得‘八大王‘无法上岸，漂泊海上，被官军一举歼灭。”

　　柳胜男道：“平定海寇是利国利民之事，胜男亦当尽绵薄之力。倒是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至今东南百姓仍不忘圣恩。”

　　恭妃闻言，面露喜色说：“如此，当是陛下之幸，社稷之福。”她停住摇篮，凝视着沉睡中的小王子红扑扑的脸蛋，悠悠说道：“我并无贵妃娘娘那般显赫的家世，又无许贵人那般的绝色容颜，能蒙陛下错爱，已经诚惶诚恐。如今，”她突然露出了小儿女般的羞涩，“又为陛下诞下皇儿，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她顿了顿，继续说：“身处后宫，旁人看来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又可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可这些与我来说，不过浮云。若说我还有什么心愿，那便是帮助贵妃娘娘打理好后宫，抚养皇儿长大，待他成年后送他去封地，一辈子无灾无病。还有，便是希望陛下成为一位贤明君主，为大胤开辟一个盛世，为百姓带来平安幸福的生活。”

　　柳胜男闻言，心有所感，轻轻叫了声“娘娘”。恭妃冲她微微一笑，说：“柳姑娘是女中豪杰，仗剑江湖，心忧天下，我是又敬佩又羡慕。”柳胜男忙道：“娘娘言重了。”恭妃笑着摇摇头，说：“我无法为陛下分忧解难，但是看到朝堂内外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了这天下鞠躬尽瘁，真是替陛下高兴！”

　　恭妃垂下眼，摇篮中小皇子睡得正香。一阵和风穿堂而过，送来檐角铁马清脆的响声。她柔声说着：“这辈子遇见陛下，是我最幸福的事！”柳胜男分明看到在恭妃眼中闪动着幸福的光芒，使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柳胜男低下头，喃喃自语一般说：“是啊！天底下还有无数有识之士，为了太平盛世而努力。”

　　恭妃看了她一眼，问：“姑娘说了什么？”柳胜男正要回话，宫女引着熙宁帝身边的大太监郭新进来了。郭新冲着恭妃见了礼，道：“娘娘，陛下和贵妃娘娘请柳姑娘到乾清宫说话。”

　　柳胜男走到门前，停住脚步，轻轻对恭妃道：“倘若陛下知道娘娘心迹，定会努力实现娘娘的夙愿吧。”

　　乾清宫东暖阁内，柳胜男见林贵妃在侧，心知这趟进宫，可不比往常。她高祖柳维随□□皇帝起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皇帝面南称帝，论功行赏，封镇安侯，恩袭后世，更将爱女兰陵公主下嫁于柳维之子柳万里。那柳万里乃是大胤第一名将，刚过而立之年，便被加封为镇安公，后又封安国公。及至父亲柳延绍，任右军都督府大都督，掌管陇西数十万兵马，四年前自陇西回京后，更任神机营提督，统帅禁军诸卫。而哥哥柳承岳亦是少年将才，十六岁袭职，跟随父亲在陇西数年，如今在亲军羽林卫担任中郎将。当朝外姓武将，若柳家称第二，再无人敢称第一。只是柳家家风严谨，虽居庙堂之高，却不结朋党，洁身自好。柳胜男自幼闻听官场种种，早知其中龌蹉，今日见此阵势，已明白了几分。想来她一路所遇之事，熙宁帝早已知晓，她也看出熙宁帝对那件事甚是关注，日前贵妃亲自登门便有敲打之意。她轻轻捏着袖子，已有计较。这样也好，省却了不少麻烦。

　　林贵妃笑着迎上来，还未容她给熙宁帝见礼，却见郭新蹙着眉头轻轻走进来，道：“陛下，娘娘，黄大人来了！”

　　话音方落，只见一人头戴乌纱，身着缀着仙鹤补子的红袍，阔步走来，正是当朝首辅黄维忠。他向熙宁帝行了礼，瞥见柳胜男侧立一旁，干笑一声，道：“这不是安国公家的千金么！今日进宫看望娘娘的？不过这里是陛下与群臣议政的地方，姑娘与娘娘在此，恐怕有些不合规矩吧！”

　　林贵妃秀眉一挑，道：“柳姑娘方才与陛下说起游历天下的见闻，开陛下耳目，怎能说是不合规矩？”

　　黄维忠于她所言，嗤之以鼻，道：“村野之言，说出来不怕有辱圣听么。”

　　柳胜男见林贵妃面色一沉，忙按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道：“黄大人教训的是。”林贵妃冷哼一声，道：“妹妹且随我回储秀宫。”黄维忠也不理二人，取出三本奏章，拱手奏道：“臣今日收到三司奏本，学党诸逆罪有应得，请陛下批准，不日正法，以儆效尤。”林贵妃与柳胜男已在殿外，听见这话，两人不由得变了脸色，停住了脚步。

　　郭新将奏章呈上。熙宁帝亦是一惊，却不翻阅，口中淡淡说道：“三司不是一直说取不到口供么。”黄维忠冷笑：“虽无乱臣贼子的口供，却有人证。郭谨的家仆郭全已经供认，考绩之前，郭谨曾行贿孙嘉等人白银各五千两；更说出郭谨、舒文正、孙嘉、姚之孝等人暗中指示太学生殴打官员，意图制造声势，颠倒黑白，陷群臣于不义。此乃大逆之罪！如今罪证确凿，陛下即便爱惜这几人之才，也不应罔顾国法，任由乱臣贼子扰乱朝纲！”说着，走到御座前，“请陛下速速决断，处决乱党！”熙宁帝被他迫近身前，压力倍增，额头冷汗沁出，道：“朕要亲自审问人证。”黄维忠道：“那人已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熙宁帝暗暗冷笑，面上却不露丝毫痕迹，盯着他道：“人证已死，朕又怎知他说的是真是假？难道卿家要朕单凭死人之言，断当朝重臣的生死么！”

　　黄维忠道：“人证虽死，可他死前却留下一份经他签字画押的口供。”说着指着桌上的奏章道，“臣已将那份口供附在三司奏章内。陛下如若不信，尽管传有司前来，一问便知。”

　　熙宁帝摇摇头道：“这就奇怪了。若说畏罪自杀，此人之罪，罪不至死，何以招供之后却自杀？纵使滔天大罪，不过一死，左右是死，又为何还要自己走上绝路？”

　　黄维忠哼了一声，道：“此等刁民，当时畏惧国法森严，寻了短见。陛下若是不信，奏章内有仵作检验记录，此人确系自杀身亡。”他微微躬身，道：“陛下不依法处置那些乱臣贼子，却对一个刁民之死如此谨小慎微。难不成陛下竟要对那些乱党法外开恩？”

　　柳胜男忽然甩开了林贵妃的手，推开殿门，朗声道：“陛下！臣女今日有话要上达天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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