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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雷声千嶂落


  窗外,是一株芭蕉,季春时节的薄雨将今春才发出的新叶滋润得绿油油的。

  窗前,湘妃竹帘半卷,蜀锦帷幔收拢。

  窗下,铺陈着锦垫的黑木贵妃榻上,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少女披散秀发,半拥罗衾,逗弄着怀中懒洋洋的波斯猫。

  屋中,一色的黑木家具,古朴中透着贵气。莫说那一架雕花钿螺八美屏风,就是通往外间的雕花门前垂挂着白玉珊瑚珠帘,便价值百金。

  少女虽长得算不上绝美,但一张略显清瘦的鹅蛋脸上,五官却十分精致。宽宽的额头下,一对颇有棱角的乌眉衬得整个人英气极了。乌眉下,一双大眼睛虽笼着几许忧愁,却依旧清亮动人。悬胆般的鼻子下,是一张紧闭着的朱唇。她抚弄猫咪的双手有些粗大,绝不像生活在闺阁中的名门淑女们的手那般纤细无力。她身上穿着水红绸衫,皓颈中悬着一枚羊脂玉笑佛,罗被下垂出一角白罗花鸟百褶裙。

  少女望着榻前八宝鎏金蟾香炉中溢出的氤氲烟气,喃喃道:“皇上已经恩准陈大人告老还乡,想来还是要对学党容情吧!肇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小玉,你说呢?”

  房中更无一人,只有那慵懒的波斯猫抬起头,咪呜呜地叫了两声。

  疾风穿堂,雕花门下珠玉轻碰。少女坐起身,道:“小玉,雨下得更急了,风也大了。牢中湿寒,但愿肇秀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她望着窗外,沉思。高墙上,是铅灰的天空。无数银丝斜斜地飘落大地,金鱼池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里是骠骑大将军、左都督、神机营提督安国公柳延绍的府邸。那少女就是安国公的掌珠柳胜男。

  “小姐,林夫人来了。”屋外传来婢女的声音。

  柳胜男应了一声,将怀中的波斯猫放在榻上,掀开罗衾。猫咪正在打盹,被她惊动,于是斜眯着眼,低低地发出表示不满的呜呜声。柳胜男不去理它,伸手将挂在衣架上的牙白暗绣信期纹外衣拿过,披在身上。她走到梳妆台前,用一只已经泛黄的象牙梳子梳理顺头发,将一半的头发挽了个髻,束上一条牙白色的丝带,其余的头发编成麻花辫,垂在脑后。她瞧了瞧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憔悴,于是用一只小小的银勺沾了些许胭脂,在掌中化开,轻轻染在两颊,剩下的则晕在唇上。再瞧镜中人,霎时间有了生气。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阴霾一扫,尽是一片晴空。她整理好衣衫,素罗裙轻摇,穿过弥散着暗香的内室。

  花厅,一名女子在一丫鬟与一名白面小厮的伺候下,正在品茶。她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杏黄衣裙,一双凤眼,顾盼神飞,薄施脂粉,举止雍容,发髻上簪着一副七宝蝴蝶觅花金簪,更显富丽。女子见到柳胜男,嫣然一笑,放下茶杯,道:“柳家妹妹,好久不见,姐姐好生想念。听说你昨日返家,我今日就急急赶来看望!妹妹好像瘦了。”

  柳胜男微微颔首,道:“劳姐姐念想,臣女一向都好。恐怕是前些日子赶着回家,连日奔波劳顿,才看着有些清瘦了。”那女子笑道:“既然如此,妹妹这几日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她顿了顿,道,“也不知妹妹下次出门是什么时候。我们姐妹好久不见,不如找个安静的地儿,好好说说话。”柳胜男点点头,道:“就请姐姐到我屋中一叙别情!”

  柳胜男引那女子进了自己的闺房,待奉上茶,便不再让侍女伺候着。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她的丫鬟与小厮也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窗外风雨更急,黄豆大小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在石板路上、青瓦屋顶上、金鱼池中,以及庭院中的花花草草上。天空几乎成了黑色,重重地压在屋顶上。虽然尚是白天,屋中也已暗得看不清人脸了。柳胜男点亮烛火,关好门窗,折回房中,冲着那女子双膝跪下,以额扣地,道:“臣女柳胜男参见贵妃娘娘!”

  这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正是当今皇上最宠信的林贵妃。

  林贵妃粉面含笑,道:“妹妹无需多礼,这里就咱们姐妹,不如坐下说话!”柳胜男站起身,正襟危坐在一旁。

  林贵妃啜了一口茶,叹了口气,满是羡慕地说道:“妹妹行走江湖,何等潇洒自在。姐姐身处庙堂,看的却全是些勾心斗角的事。好比前些日子学党那伙人闹得紧,今日你上书,明日他奏本,想要斗倒黄维忠那个老狐狸。如今倒好,生生折损了一批青年才俊啊!像翰林院的陆添靖、王卫舒,都是国家栋梁。对了,”林贵妃顿了一顿,放下茶盅,凤目微微一挑,有意无意地瞥了柳胜男一眼,“还有孙大人的公子,孙嘉。可惜啊!”一听到“孙嘉”这个名字,柳胜男的脸色微微变了。

  “黄氏一族三代为相,历经两朝而不倒,黄维忠本人更是本朝唯一的三朝元老,便是黄家的知交门生,也早就遍布天下。叶茂根深,岂是那群书生能搬得动的!”林贵妃将茶杯往桌上一顿,带着些许怨愤说道,“便是我父亲、坐拥东南、富甲天下的林船王,也要让他三分。”

  当今皇上还是恭王的时候,督军东南海防,借林船王之力剿灭海寇八大王、肃清前朝余孽。朝廷为了表彰林船王,树立天下楷模,将船王之女林玉娇册封为恭王妃。之后,废太子趁先帝病危帝,谋逆弑君。在朝堂内外一片混乱之时,有了林船王这样一个强大有力的后盾的恭王,不但平定了废太子之乱,更劝服先帝一母同胞的佑王不仅插手帝位之争,还以皇叔之尊助他一臂之力,使他最终在皇位的争夺战中胜出,登上御座,年号熙宁。册封后宫时,首辅黄维忠却提出林船王乃是海寇出身,恭王妃出身不够清白,当另择名门淑女母仪天下。黄党纷纷上书应和,并要熙宁帝选妃,以充后宫。此举激恼船王,险些惹出大乱。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以先恭王妃早逝,帝伉俪情深,不忍续立正宫为由,追封先恭王妃为皇后,谥号纯元端懿,恭王妃林氏则册封为贵妃,成为六宫实际的统领。而熙宁帝则册封豪门闺秀十八人为妃嫔。

  “不知学党诸人,现在被关在哪里?”柳胜男低声问着,手指不禁紧紧绞着裙带。

  林贵妃沉吟了片刻,说:“之前全是在大理寺,现在一部分党魁关押在镇抚司,由刘宇刘大人亲自审问。”

  一道闪电划破天幕,随后,一声惊雷炸响在不远处。巨响声中,柳胜男的娇躯不由得轻轻摇晃了两下。“学党都是些读书人啊!怎么能受得了那番苦!刘大人是有名的刑讯高手,难道……”她清亮的目光注视着林贵妃,眼中隐隐藏着愤怒。那波斯猫被惊雷惊吓,喵喵叫着跑到外间,林贵妃对它招招手,它一扑,便钻进林贵妃怀中。

  林贵妃叹了口气,道:“妹妹想差了!陛下素来仁厚,又岂会逼供?那刘宇是黄维忠指名要他去审讯的,陛下也没有办法。刘大人说,那些书生,别看一个个细皮嫩肉,倒是颇有骨气,几番审讯下来,竟没有一个招供求饶的。”

  “没有招供……那,皇上会如何处置这些人呢?”柳胜男心中一疼,简直不敢想象那些文弱的书生,是怎么熬过镇抚司的诸般酷刑。

  数道电光同时在黑色苍穹闪过,仿佛惊龙。几乎同时,一阵霹雳在头顶轰然炸开,滚滚如山谷落石,连绵不绝。一扇没有扣牢的窗户被大风撞开,一片白花花的雨幕立时劈头盖脸地浇进屋里。柳胜男转头看去,只见外面五丈开外就已模糊不清了。她用力将那在风雨中无助摇曳的窗户关牢,暴雨在她身前仿佛受到什么阻碍,竟不能近身,待她关上窗户,也只是淋湿了衣袖的一角。

  “妹妹好身手!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虹影剑诀’上的功夫?”林贵妃赞道。

  柳胜男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说道:“听闻陛下将陈大人罢去官职,准其还乡养老。陈大人是学党领袖,尚且如此,想必对学党诸人也当网开一面了?”

  “格去功名,徒、流、充军,都是轻的了。为首之人,恐怕都逃不掉那一刀。”林贵妃幽幽说道。

  柳胜男闻言,呆住了:“为什么会这样!我虽身处江湖,也听闻此事乃是相党官员通不过考绩而被贬职,因此心怀怨恨,诬陷相关官员舞弊,激起太学生们的义愤,引发事端。如今,不处罚那些尸位素餐、污蔑造谣的相党,倒要诛杀这些满腔热血太学生?国家设太学,培养了这些人才,却要毁之一旦吗?”她面如死灰,胸中却燃起一团火焰,灼得她的胸口郁闷难当。

  “妹妹还是如此天真!陈宗和是和黄维忠平分官场的人物,就算那些太学生们闹出‘禁门事件’,也不足以治其死罪。”林贵妃抚摸着怀中猫儿,冷声说。

  “前朝亡于门阀。我大胤□□以降百余年,三代君主,谁能不知门阀祸患猛于虎!可是妹妹看看如今朝堂之上!陛下那些得以倚重的臣子,有几个不是世家子弟!削弱门阀,岂是说削就能削得了的?就拿这次考绩说吧,削了几个人的官爵,就跟要了他们的命一样。这些门阀望族其中的关系,我不说妹妹也明白,当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妹妹昔日与陛下共事,当知陛下心性仁厚,颇有抱负。此事……”林贵妃那双明眸,笼上了哀伤,她缓缓说道,“我说出来妹妹可能不信,陛下身边虎狼环饲,却无一人可以襄助。陛下,有心无力啊……只是可惜了那些青年人!”

  柳胜男听她这么说,只觉得眼眶发酸,遂低头不语。林贵妃见她双目微红,眼角垂泪,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强笑着说:“今儿难得姐妹相见,不说这些丧气话!过几日 ‘樱苑’的樱桃成熟,便请妹妹进宫尝个鲜!”说到这,林贵妃轻拍额头,道:“险些忘了!前几日广西府进贡了六十颗南珠。我让工匠制了一对珠花,送给妹妹,过几日完工了便送到府上!”她说着,将怀中猫儿放下地,那猫儿自去寻了个自在地儿继续睡去。

  柳胜男闻言,连忙推辞:“娘娘时常将那宫廷佳品赠与臣女,如今臣女的首饰、衣裙,十件倒有九件是娘娘赏赐的!臣女实在不敢……”

  林贵妃笑着截断她的话,道:“你我姐妹相知多年,怎的如今倒见了外?昔年我与陛下得妹妹之助才能得此天下,今日莫说是我送妹妹些珠花、绸缎,便是凭着妹妹的本事,让陛下下旨,封妹妹一官半职,也没什么的!”

  柳胜男听她这么说,忙推辞道:“娘娘这么说,真是折杀臣女了!”林贵妃轻笑着摇了摇头。柳胜男道:“娘娘乃天之骄女,臣女只怕福缘薄浅,承受太多恩宠,会遭天妒……”

  林贵妃忙道:“妹妹胡说什么!江湖上谁人不知妹妹你这‘青云女侠’乃是当今第一剑客岳言的爱徒?小小年纪就对号称‘武林第一剑’的‘虹影剑诀’修习颇深。你怎么会是福缘薄浅之人?”说着,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妹妹看起来有些累,姐姐就不再打扰了!你看这雨下的,不知京城有多少百姓受灾。皇上又要操劳了!”说着起身便要离去。

  柳胜男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叫了声“娘娘”。林贵妃站定,笑道:“妹妹还有什么事吗?”

  柳胜男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林贵妃看在眼里,却不追问,笑着说道:“妹妹若是没什么事,姐姐便回去了。”

  “娘娘……”柳胜男望了望窗外,依旧是豪雨如注。她松了手,面带踟蹰,“现下风雨正急,娘娘……不如待雨止了再回宫吧!”

  林贵妃微微一笑,道:“我又何尝不想与妹妹多相处些时间!只是,”她的目光飞过高高的院墙,又落在柳胜男身上,“如今内忧外患,皇上还在等我呢!”

  待贵妃去得远了,柳胜男打开衣柜,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粗布包,从中取出一卷沾染了污泥、血迹的卷轴。她的手指抚过卷轴,眼中满是挣扎。

  屋外芭蕉,被这场豪雨吹打,拦腰折断,新绿的叶片无助地泡在积水潭中,沾满了泥污,任凭风雨肆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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