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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夜曲中闻折柳


  厚厚的乌云重重地压在城楼上,城垛上已经挂上了冰霜。一阵阵疾风挟着塞外的黄沙,狠狠地击打着将士们的铠甲,一幅幅军旗在朔风中翻滚如龙,猎猎作响。甬道上的篝火被这塞上的寒风吹得时明时暗,映出守城将士们写满艰辛与坚毅的面孔。城楼上,一面巨大的青绸滚墨绿边的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绣着大大的“柳”字。

  有人登上罗城。负责警戒的军官大声喝问:“口令!”

  “紫塞。”回答那军官厉声喝问的,是一个虚弱的女声。那军官闻声,身躯一震,忙躬身行礼道:“大帅!殿下!”

  当先一人全身紧紧裹在一袭白貂裘披风中,头脸都掩在风帽下,看不真切,她步履缓慢却充满威严。一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容貌姣好的女子紧紧地跟在她身侧,神情中掩不住担忧和无奈。在二人身后的,是一名腰着抱腹、腰悬长刀的白袍青年军官。跳跃的火光下,他的面孔坚定而悲戚。驻守城头的将士见三人经过,原本笔直的身躯似乎又挺拔了些。

  三人行至城楼下。那身披貂裘的女子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拂过覆盖着城砖的厚厚白霜,划出一道灰褐色的印痕。她抬起双手,就着灯火仔细端详。那手苍白如纸,手背上经络凸起,一道暗红色的伤疤蜈蚣一般爬在右手背,手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厚茧和深深浅浅的伤疤,原本就粗大的指关节如今失去了血肉的包裹,更显得十分突出。这双手,不仅不柔软美丽,看起来还十分丑陋。

  女子缓缓仰起头。夜空黑得仿佛一块铁板,只有几颗微弱的星,在黑沉沉的天幕上努力地挣扎着。那中年美妇上前一步,轻声唤道:“胜男!太冷了,还是回去吧!”被称为胜男的女子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越儿,我已经许久不曾体验这城头上的夜风了!”她的脸在灯球火把的映照下,看得分明。她看起来已年近五旬,眼角、额头都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皱纹。不仅如此,饶是身边篝火熊熊,照得她的脸平添了几分生气,可是那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连那线条清晰的唇都没有丝毫血色。但她那高挺的鼻梁、清冽的眼眸、因为消瘦而有了几分棱角却不失柔和的脸庞,以及宁静平和的神情,都显示出她年轻时的美丽。

  “你身体不好,这样会着凉的!”中年女子眉头微蹙,不甘心地劝着。

  这里是永宁关,大胤朝的西北重镇,二十八年前,因为西羌北胡频频扣关,此地成为陇西总兵行辕所在。而这名看起来沉静如山中清潭的女子,便是大胤朝一百五十余年来最富传奇色彩的陇西总兵——柳胜男,字翾飞。

  柳胜男凝视着远方,一言不发。她没有如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地挽好发髻,几缕发丝自风帽中钻出,垂在肩头,如今便在北风中肆意地飞舞着。

  如果是晴天,站在城头,可以看见连绵起伏的黑山和在天尽头留下淡淡轮廓的大青山。大青山南北麓的广大地区,生活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每逢互市开放,便有许许多多牧民赶着牲口、载着皮毛、织物等货物,前来交换布匹、粮食、钱财。那时候,整个永宁关就成了欢乐的海洋,大街小巷到处飘扬着欢笑声、歌声,以及马奶酒的甘香。

  柳胜男清楚地记得,二十八年前,她跟随身为陇西总兵的父亲踏进永宁关时,正是西北极旱的六月。那天的空气中,悬浮着细小的沙尘,将一切都笼上一层昏黄。风中,夹杂着血腥味、铁锈味、火药味、草木被焚烧后的灰烬味,以及,尘土的味道。风卷着干枯的草屑,扑打在脸上,仿佛刀子一般。天空中飘着几块厚厚的云,微微泛着土黄,让人看了心头隐隐不安。因为战火而破败不堪的房舍,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居民,目光呆滞、军械损毁的驻军,在一片肃杀中扑入眼帘。陇西总兵府在满目疮痍中屹立着,在柳胜男看来,高高在上的总兵府无声地叹息着。

  六月的焚风竟然有了些凉意。柳胜男抬头看去,西北的天边,几团云朵不知何时竟隐隐透出红色,天色也有些暗淡。看着天地异相,柳胜男有些不安地望了父亲一眼。披甲的宿将皱了皱眉,对身边的青年将军道:“要起沙了。你去看看小岳那边安置得如何了。”那青年得令,拍马而去。

  忽然,一名衣不蔽体、蓬头垢面的的年轻女子哭喊着冲上了总兵府前的长街。她喊叫着那时的柳胜男还听不懂的语言。一群男子追上了那女子,口中咒骂着“猪!猪!”边骂边对着那女子拳脚相加。女子一边哭喊、一边挣扎,也不知挨了那些汉子们多少拳脚。不一会儿那女子停止了挣扎,被那些汉子们拖走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殷红的鲜血。

  即将踏进总兵府的一刹那,一阵大风无声无息地袭来,夹杂着尘土,柳胜男立时觉得口鼻间全市是细小的微尘,几乎无法呼吸。守门的老卒喊了声了一声:“又起沙了!这该死的鬼天!”急急与同伴抱着随身兵械,缩回府中。柳胜男跟着父亲冲进正堂,屋外已是天地变色。风一阵大果一阵,庭中一颗孤零零的柳树,枝条在狂风中疯狂地舞动,仿佛抽打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屋外,黄蒙蒙一片,屋内,渐渐弥漫起土的气息。电闪,雷起,雨落。几声炸雷,震得人心头惶惶。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地砸在土地上,激起一片潮湿的土腥味。

  虽然早已知道,连年的战火早已让永宁关永无宁日;也早就听闻军人们会贩卖在战乱中被掠夺来的北胡、西羌,甚至是黑山以南的吐蕃女子给汉人为奴。但她却从未想到,这里的官兵面对游牧民族的骑兵,竟是何等的无能和畏惧。她也从未想到,从此,她的人生便和这座西陲重镇紧紧联系在一起,荣辱与共。

  那个时候,谁也没想到,那个年轻女子柳胜男柳翾飞的名字,就从这里开始,逐渐传遍西漠,传遍黑山、大青山南北。

  柳胜男合上眼,耳边,回荡着金铁交鸣、人沸马嘶。她霍地睁开眼,眼前是深沉的夜色,只有寒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那厚厚的云层竟散去了,一轮圆月静静的悬在中天。皎洁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在大地上,将城下无边的戈壁滩映得如白雪一般。一蓬蓬红柳、白刺,甚至远处的山峦,都在月光下显出身形。而高高的城楼,手执戈矛、身披铁衣的戍卒,迎风翻滚的军旗,仿佛在一刹那间被笼上了一层寒霜。寒风刮过,愈发显得凄冷。

  柳胜男忽然若有所思地问:“越儿,今天是十五吧!”被她称作越儿的女伴轻轻应了一声。柳胜男默然。千里之外的帝都,每条街巷定然都浮动着金桂的芬芳吧!家家户户都备好酒水瓜果,只待天色暗下,拜祭月神。当家的主妇亲自执刀,切开团圆月饼,不管在家的还是在外的,有多少人就切多少块,一个不落。产自江浙的螃蟹,由快马送进京,立即便被达官贵人哄抢一空。中秋的酒宴上,少不了的是用蒲包包裹后蒸熟的螃蟹。孩子们会请一尊兔儿爷;姑娘们在祭月时暗暗许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文人墨客则或邀上三五好友,前往风景甚幽的楼台亭舍,饮酒作诗,笙歌达旦,或一人独处,对月独酌,大醉淋漓,然后倾洒潘江陆海。今年母亲切开月饼的时候,是不是又在暗暗抹泪呢?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余杭,曾在中秋时去山上的寺庙许愿?”柳胜男轻笑着问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梦幻。

  “当然记得。都说那座庙里的菩萨特别灵验。”女伴的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回忆起从前,“转眼都三十多年了!”

  柳胜男的眼神变得深邃迷蒙,只是默默地望着深沉的夜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陶埙,嘬口吐气,那古朴醇厚的乐声立即飘洒在暗夜中。越儿与被尊称为“殿下”的青年曾无数遍听她吹起这曲子,却从未如今天这般觉得曲中蕴含着无处述说了寂寞与孤独,击中心中最柔软的一点,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哀和凄楚从心海最深处翻滚起,铺天盖地地袭来,让人无处可逃,无处可避。乐声渐柔,仿佛情人的私语,述说着心底最深处的缠绵悱恻。

  女伴听得柔肠百结,偷偷拭去腮边泪,却瞥见那青年军官虎目含泪。她四顾,那些戍边的汉子们眼中竟都闪着晶莹的光。

  埙声渐高,高到不能再高处,化为丝丝缕缕,如断如续,如泣如诉,仿若九天仙音。突然,埙声在两声沙哑后,停了。女子惊觉,只见柳胜男双眉紧皱,神色痛苦。她心知不妙,叫道:“胜男!”话音未落,柳胜男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青年军官一个箭步抢上前,扶住她。

  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宛如潮水般袭来。柳胜男右手紧攥着那只陶埙,用力压在胸前,左手扶着女墙,身体慢慢地滑下去。军官大惊,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便将柳胜男横抱在怀中,疾步向城楼下赶去。那中年美妇道了声:“我去叫人!”说着身形轻动,便向城下奔去。她衣袖翩翩,在暗夜中仿佛九天仙子一般飘逸,竟是极高明的轻身功夫。

  柳胜男仰望着苍穹,嘴角浮出一丝苦笑,盯着那年青军官的脸,道:“这副身体,如今竟如此不中用……劳烦殿下了……”说完,她垂下目光,凝视着手中的陶埙,喃喃自语道:“这一曲《折杨柳》,终于不能再吹了!”

  军官闻言,心中一惊,见她即便连日来缠绵病榻却依然清亮的目光,竟蒙上一层暗淡。他早知柳胜男知此次旧伤发作,不同以往,甚是凶险,却不料竟发展得如此之快,不禁心底慌乱,口中却说道:“姑姑!你别说话了!外面寒气重,你身体虚弱哪能受得了!我带你先回府,让穆先生给你煎服一副药,驱驱寒气。过些时日,待廖叔叔回城,挑个暖和的白天,我和他再陪你上城头视察!这曲子,以后多得是时间吹!”

  柳胜男听他提到廖叔叔,面上浮现一缕浅笑。她不再说话,只是扭过头,用力盯着身后城楼上那面“柳”字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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