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画地为牢
雪后初晴，庭前树木宛若银装素裹，在温暖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妖娆。
屋檐上的积雪悄然融化，滴落满地青石板，蜿蜒成一道道涓涓细流，渗入地里。春节刚过不久，清冷的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化不开的硝烟味儿。
不时有一两声孩童的嬉闹从胡同深处传来，依稀可听见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
照顾病人的林嘉颖并没有耽误剧组的工作，紧赶慢赶之下还是将这一部分的戏份完成了，对此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而自诩为钢铁之躯千锤百炼的某人也在三天两头的奔波操劳之下，成功把自己病倒了，庆幸的是只是流了一星期的鼻涕。
此刻她正顶着一个红彤彤的鼻子躺在炕上。她已经好久不出门了，就跟某种莫名其妙顶了几千年的骂名的动物一样一直窝在被窝里。
某人在惨痛的教训之下终于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个凡人而不是个拥有着七彩眸色的仙女。中二是种病，得治！让我们祝贺她终于有了自知之明。
“咿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一个身穿厚厚的水蓝色缎子袄子，青灰色棉布裤子，梳着一双油亮乌黑的麻花辫的妇人踩着一双锦缎海棠图案绣花鞋端着茶碗走了进来。
“小姐，日头爬上屋顶了。”管家夫人放下东西，对着瘫在床上一无所觉的人面无表情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她的懒惰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嗯，先搁在桌上吧，我待会儿起……”浓浓的鼻音从被窝里传出来。
“该起床了小姐！老是吃冷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妇人叹了一口气，她年纪相比管家先生还小上许多，此刻却瞬间沧桑。
见到刚刚爬起来洗漱一番之后又爬到床上继续瘫的人哼哼唧唧一番不答，管家夫人摇摇头，念念叨叨走了出去。
以前不理解小姐性子那么好，夫人为何整天念叨，然而现在……她发誓，这几天终于听到了夫人心中崩溃的怒吼！
唉，跟伺候自己家那小祖宗还要心累许多……
“现在的年轻人……唉！这过的都什么日子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哎胡少爷，这边这边，快进去劝劝小姐让她赶紧吃些东西，这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起……也不知怎么受得了……”见到来人，妇人噼里啪啦数落了一番。
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低低传来，“嗯，好，我这就去看看……”
他缓缓踱步到屋里，也不急着叫醒炕上的人。他深知，你永远无法唤醒一个装睡的人。只是瞧了眼裹得跟个蚕茧的某人，倏地一把拉开厚厚的黑色窗帘。冬日的温暖的阳光穿过薄薄的窗纱，倾泻满室。
胡寅成满意地看到僵死不动的蚕茧终于有了反应，如同一只被春风唤醒的蚕宝宝一样扭动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张满含怨气的脸从被窝里蹿了出来。
“你给我滚出去！”
誓死捍卫假期的尊严！睡觉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人权！大冬天的扰人清梦简直不亚于在人家祖坟上蹦迪！
“你也体会到别人的心情了吧？”胡寅成慢悠悠回道，一把坐在太师椅上，拿起茶壶茶杯自斟自饮起来。
裹在被子里的人痛苦地挠了挠头，一头柔顺的齐肩黑发被弄得乱糟糟的。
“说吧，你有什么事，你最好给我一个充足的理由！”
“怎么，不是自诩铁打的身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么一副狼狈相？”他边喝着热茶，边不动声色观察坐在床上的人。几天不见，好似又变瘦了，愈发显得形销骨立，更不用说那个红彤彤的鼻头。
“哦？那你可能没听过另一句话，叫……”她顿了顿，突然露出一抹奇怪的笑，“磁铁打的床。”
胡寅成：“……”
某些人总是能给自己找到借口。他放下茶杯，不打算跟这人胡搅蛮缠，“赶紧下来把饭吃了。”
醒了之后感到有些饿了的林嘉颖也不扭捏，立马掀开被子蹦了起来，于是坐在椅子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一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模样在眼前晃来晃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青年心中如此想，却又忍不住借着余光偷偷瞥了几眼，又赶忙正身，目不斜视，慌忙低头喝了几口茶，愈发显得心虚。
一出被窝立马被冷到的人立马套上了件外套，四仰八叉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胡寅成不觉间松了一口气。
“听说你放弃了去美国的机会？”林嘉颖边夹着食物送进嘴里，边看似有意无意地提起这茬。
“刘院长说的？”
“嗯，他说你很优秀，该出去看看，却不知道怎么突然说不去了。今儿你若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你问问。”
“这是我的事儿，他不该跟你说。跟你说了也没用。”青年沉吟半晌，沉声说道，捏着茶杯的手却有些紧缩。
林嘉颖夹着菜的手微微一顿，看了他一眼，“怎么这么冲？关心几句不成了？”
“你凭什么关心我？亲人？我不承认！朋友？我不想要！你凭什么关心我？”他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一片深沉。
自从那件事之后，两人便如同带着默契一般对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缄口不言，似乎没人说出口便可以当做它不存在。青年亦是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般维护这裹着一层面纱的关系。而今她又是出于什么立场去看待他的问题？
话既出口立马又后悔了，他懊恼地挠了挠头，颇有些自暴自弃，“抱歉……我失态了。”
林嘉颖突然间没了胃口，她放下筷子，沉默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沉沉如夜色，令人看不真切。
“寅成，其实，你也没必要管我。”
“你少自作多情！我都说了这件事与你无干！”
她看着神色别扭却依然强自镇定的青年，突然叹息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不清楚么？你曾说过，我最会玩弄人心，我对你全然了解，而你，对我一无所知。”
青年倏地红了脸，记起了那句话。
“那天你没睡？”
“我说了，我对你全然了解，而你，却对我一无所知。”林嘉颖缓缓一笑，避而不答，“你之所以不离开，不就是害怕我再次作出什么过激之举么？你凭什么管我呢？凭什么认为能管住我？”
一连串的提问令青年猝不及防，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一片深沉，带着无法忽视的压迫。
“你该去追寻自己的天空，任何人都不能成为束缚你的理由。”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深沉幽暗突然消散，明朗清阔重现，“你有自己的人生，而我，答应你，也会经营好自己的人生。”
如此，便要和你划清界限，至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次相逢是陌路了么……那么，我不答应。四年，如此漫长的时间啊……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会出现变化，更不必说四年。谁又会知道这其间的变数有多少？他曾以为这一生都会如此意气风发，却在这一瞬间深刻地体会到，他们确实不再年轻，没有时间容许他们浪费，哪怕一分一秒。
我本想追寻你的脚步，一步步朝你靠近，然而命运充满了不可琢磨，既然如此任性一遭又何妨？
以吾之全力，倾注这一盘，画地为牢，若无法留住你，便困住自己，此生不换。
他看着她严肃认真的脸色，突然一笑，顿时年少的神采飞扬之中带了些许成熟的端方温厚。
林嘉颖神色恍惚，突然意识到，那个大男孩，已经长大了，而自己却从未真正将他作为一个男人来看待。
青年摇摇头，笑着走了出去。
“今天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走了，有空来看你。”
林嘉颖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沉默无言。一时间她思考了许多，他们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他一片至真至诚的感情她无法忽视。
而她呢？是否会因为这次错过而遗憾后悔。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东西，包括与父亲的关系，与这世界的关联，却唯独对这个问题避而不思。她真的能无愧于心，对自己说难道对这样一份摆在面前的感情无动于衷么？青年对她的质问，她是否就可以坦然面对……
或许，他的“撩拨”论断，根本就是不容辩驳的吧，不然何以解释她会如此慌乱？自欺欺人罢了，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不断试探，和他的光明磊落一片赤诚相比，自己究竟是多么残忍……她自嘲一笑。
你永远不知道，你喜欢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心中会有阴翳灰暗，她可能无法回应你的深情，她还会猜疑，她的心思充满了不可琢磨的大坑……她对着青年的背影扯了扯嘴角，迈开腿追了上去。
“等等！”
已经走出大门的青年微微一顿，继而转身，看着披着大衣的女人倚着门墙，松松垮垮的军绿色对襟大衣罩在她高挑修长的身上，柔顺的及肩墨发散落两边，别具一种另类的风情，更兼目光慵懒随意，嘴角笑容似有似无，不同于惯常温和亲近的笑意，而是一种真诚的，惬意的笑，深邃锋利的五官仿佛也被这般笑意柔和了一般。整个人好似脱去了一层束缚，盛满无限春意的柔情。
“你既吃了我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家当女婿？”
青年一时愣神，呆呆木木地立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只眼睁睁看着女人一步步缓缓走上前来，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与你定下四年之约，四年之内，我们将拥有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这不是给你机会，这是给我自己机会。我曾以为，我已将毕生的热情都献给了我钟爱的事业，以至于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爱让我驻足，让我凝望，让我怀疑，让我思索……而现在我愿意相信，爱让我出离，亦能让我回归，爱让我死去，亦能让我重生。
“四年之内，我不会考虑其他，而你，时刻拥有退出的权利。”
女人眉眼弯弯，目光温和明亮，似能容纳星辰大海。
她笑得真好看……
青年浑身僵硬，只能看着女人一步步缓缓而来。他仿佛看到那辆已遥不可及的列车将他的爱人重新带了回来。
“终于等到你了……”他喃喃自语，身体僵硬笔直，却已是泪流满面。
她伸出修长白皙的手臂，将他拥在怀里。
隔壁刚好想带着孙子出门喝茶下棋的张二爷突然停住脚步，一把捂住小胖墩的眼睛，嘴里唠唠叨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带着老花镜的眼睛却不住往外瞟。
小胖墩虎子一把挣开眼前的阻碍，跟着他倚在门口好奇地张望，偷偷看着胡同里相拥的两人。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却是同样的眼神，可真是和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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