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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病重


  今日天气好得异常,暖暖的秋阳,没一丝风。天蓝得纯净,像高手匠人新染的绢布。坐在轿辇里,嗅着一阵阵芬芳,一桥家主德川治济惬意地阖上眼。

  这是木叶枯萎前的香,秋日特有的气息,清新中带着一丝苦。赤坂一带大名宅邸众多,庭园广大,植物茂盛。香气越来越浓,是要到目的地了。

  轿辇一直抬到玄关前,德川治济轻捷地钻出来,向迎接他的女中首领大崎微微一笑。她向他恭敬一礼,轻声说:“阿富夫人在园中赏菊,丰千代大人也在。”

  “不要扰了她雅兴,我过去寻她。”德川治济向随从使了个眼色,径直向园子走去。

  花匠颇卖力,选的菊花都是一等一的,植的地方也好,像是天然长就,看不出是新近移栽。德川治济点点头,远远望见一个苗条的身影站在菊圃前,淡紫外衫束着黑缎腰带,窄窄的肩,细细的腰,看着叫人怜爱。怀里抱着娃娃,正低头喃喃说些什么。

  德川治济笑了笑,阿富带着丰千代赏菊,一岁的孩子懂得什么?

  “阿富喜欢哪种?”他在阿富身边停下,看着缤纷花朵出神。

  阿富转头向他一笑,把丰千代抱得更紧些,似乎要向他行礼。他把丰千代接在手里,向她摇了摇手,“你我之间无须客气。”

  丰千代乌油油的眼睛认真地瞧了瞧他,突然张嘴一笑,露出四颗乳牙。

  “哎呀,已经四颗了?辛苦你。”德川治济有些邪气地笑了笑。

  阿富的脸腾地红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像是怕痛似的。她一直亲自哺乳,丰千代长了乳牙,她哺乳越发辛苦,常被咬得低声呼痛。

  “还是找个乳母吧?我不舍得你受苦。”他忽然换了副认真的面孔。

  阿富坚决地摇了摇头,低头在丰千代额上吻了吻,丰千代咯咯笑了,伸手去抓她发髻上的菊秋草莳绘梳。她向他摇摇手,他鼓起小嘴,有些生气似的。

  “慢慢的也惯了。突然换乳母,丰千代可能不认呢。”阿富的目光拂过他的脸,又落在孩子身上,像蝴蝶绕着花朵飞舞,眷眷的,只是舍不得离开。

  “我可要吃醋了——来了那么久,看都不看我,只盯着丰千代看。”德川治济拧了拧她的脸颊,凑在她耳边悄声说。

  “丰千代也是大人的孩子啊。有什么好吃醋?”阿富怔怔地问他。

  “阿富是我心爱的女子,可她变了心呢……心心念念想的是另一个男子。我怎么不生气?怎么不吃醋?”他随手掐下一枚鲜红的菊花花蕾,在丰千代眼前左右晃动,丰千代很感兴趣,咧着嘴去抓。

  “丰千代还是孩子,自然要多关心些。”阿富淡淡地说。

  “若再有个孩子,也许我的阿富又重新想起我了。”德川治济把花蕾放在手心,丰千代心醉神迷地看着,乐得手舞足蹈。

  “再有个孩子?丰千代还小,哪有心思?”阿富盯着丰千代,有些心神不属。

  “阿富的孩子多多益善,我可等不及再要个孩子。不拘男女,只要你生的就好。”德川治济喃喃地说,热气直扑她的颈窝。

  “一桥宅那么多姬妾,能生孩子的多了去了。”她从睫毛下瞟了他一眼,粉色的小嘴微微下垂,像在和他赌气。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我就想要你给我生。”德川治济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又捏。

  “小心孩子。”阿富看也不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丰千代。

  德川治济夸张地叹了口气,对丰千代说:“小子,你还不到一岁,就远远胜过了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也很羡慕你啊。”

  阿富接过丰千代,牢牢抱在怀里,丰千代右手握着花蕾,直直地递到阿富口边。

  “这不是吃的啊。”阿富吻了吻他柔嫩的小嘴。

  “是个孝子——他老吃你的,也回馈一二了。”德川治济撇着嘴说。

  阿富忍不住笑了,正色说:“丰千代和大人长得太像,大人偏和他吃醋。”

  德川治济低头俯视孩子,白皙的皮肤,乌亮的眼,睫毛长长的。孩子长得都一个样,哪里看得出像谁?

  “我倒觉得像阿富,那么细致的皮肤,只有你才有。”德川治济闲闲地说。

  “明明鼻子嘴巴都和大人一模一样。”

  “不管怎么说,长大了都是俊俏少年。一桥家孩子向来不丑,他又有个美人母亲,怎么也不会差。”

  “父母看自家孩子——总是好的。”阿富扑哧一笑,温柔的眼波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对了,已经有人提亲了。萨摩家的姬君。”德川治济清一清嗓子,“我想问问你的意思,毕竟是你生下的孩儿。”

  阿富低一低头,有些感动似的。按照武家规矩,孩子即使是侧室所出,名义上也是正室的孩子,婚姻嫁娶侧室不能参与意见。德川治济这样说,是把她当正室看待了。

  “记得一桥家的保姬嫁到萨摩,已经故去了吧?提亲那位姬君是?”阿富想了想,有些迟疑地问。

  “阿保姐姐嫁了萨摩藩主岛津重豪,可惜早逝,产下的孩子也没了。这回提亲是重豪侧室产下的,叫阿茂,和丰千代同岁。”

  “萨摩是大藩,没什么不好的。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若有意见你就说,毕竟要做婆婆的……”德川治济凑近她,向她耳朵里吹了口气。

  “什么婆婆……一桥宅里有御帘中。”阿富伸手推他,他把丰千代放在一边,顺势把她搂在怀里。

  “你才是我心中的御帘中……再过几年,你就是御台所。”

  眼看快到重阳,田安宅里一片愁云惨雾。

  家主德川治察坐在被褥里,身上裹着素白绢衣,瘦削的脸上带着疲倦的笑。

  阿种坐在床边,发髻有些毛躁,像是胡乱绾上的。垂头坐着,长长的睫毛覆在眼上,脸上泪痕交错,像是哭了许久。

  “阿种,你不要哭。又不是什么重病。”治察柔声安慰她。

  “治察哥哥,是我不好,和你半夜去园子玩,还喝了许多酒。”阿种握住治察的手,心里猛然一痛,像被扎了一下。他的手冰冷瘦长,不像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青年,倒和父亲临死前一模一样。

  “我这咳嗽早已有了,并不是那一晚才得的。你不要埋怨自己。你一哭,我心里也不好受。”德川治察拍了拍阿种的手背。

  “医师说……本来就寒气入体,那一晚再次受寒,又饮了酒,寒气盘踞在胸,病势一下就棘手了。”阿种泪盈盈地说,手指用力攥住被角,手背挣出青筋。

  “医师这样说的啊……”德川治察喃喃地说。

  “治察哥哥不知道?”阿种捂着嘴,眼睛睁得大大的,像闯了祸的小女孩。

  “母亲这两日见了我就哭,我看着难过,劝她少来。原来如此严重了?……”德川治察无奈地笑了笑。

  “都是我的错。”阿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被上,那是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惹人怜爱。

  德川治察伸手抹去阿种眼角的泪,她抬头茫然地望着他,乌黑的大眼睛里盈着泪,随时可能落下。

  “我生来身子就弱,医师说最好不要饮酒。父亲大人一直担心,我也长大了。这一年身子一直不好,也许就是饮酒所致吧?”

  “哥哥素来不饮酒,都是阿种那日拉着哥哥……”

  德川治察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是。都是八朔那一日,御三卿领了将军大人的赏,我喝得酩酊大醉。那日后胸口时时做痒,像是落下了病根……”

  “又怪那将军?他和田安家事事不谐,先是夺去了贤丸哥哥,又赐酒给治察哥哥?”阿种狠狠地说,小手握成拳,在被褥上用力敲了敲。

  “也不怪将军大人。那日一桥家的治济心情极好,向我频频劝酒,我也不能不喝。御三卿中我年纪最小,多饮也是应当的。”德川治察向阿种笑了笑。

  “一桥家的治济?就是八朔那日送哥哥回来的男子?”阿种蹙起眉说。

  “是他”,德川治察不解地望了妹妹一眼,“阿种不喜欢他?他被称为德川家第一风流人,连大奥女中都赞他俊俏。”

  阿种撇了撇嘴,不屑地说:“我只看了他一眼,连鼻子眼睛也没看清楚。只觉得他讨厌,没来由的讨厌。”

  德川治济哈哈大笑,又忍不住咳了两声,阿种赶紧捧来热茶,让他在手里喝了两口。

  “阿种害羞了……喜欢俊俏男子也正常。没什么好害羞的。”

  阿种缓缓摇头说:“当真不是害羞。也许那治济相貌俊俏,但我只觉得他有些可怕,似乎不是好人。”

  “这倒怪了。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劣迹,也许是姬妾过多?”德川治察轻轻笑了笑,阿种撇了撇嘴。

  “阿种”,德川治察收了笑容,换了一本正经的神气,“你帮我叫母亲大人来,我有重要事情和她说。”

  阿种迟疑地点点头,双唇微张,似乎想问个究竟。

  “告诉你也无妨。趁贤丸还在田安宅,请母亲大人向将军大人求情,让贤丸重回田安家族谱。”

  “治察哥哥……”阿种瞪圆了眼睛,一脸的惊恐与不安。

  “没事。这也是未雨绸缪。万一……我有个意外,田安家有贤丸在,也不至于没了继嗣。”德川治察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阿种的眼泪又扑噜噜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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