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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黄梅


  黄梅天黑得早,没到傍晚,御台所休息间里的赤铜行灯已全部点亮。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日,四处湿漉漉的,连行灯似乎都染了潮气,光芒比平时暗了些。

  御台所坐在文几前习字,上好的鸟之子薄帖,密密麻麻写着同一句:“夜雨迷归路,天明不得归。”广桥瞥眼看见,心中感叹,也不敢出言安慰。

  这是平安歌人藤原敏行的歌,后两句更悲切:“雨淋和泪落,岂不湿裳衣。”旅人独身夜行,心头本惴惴不安,偏又赶上淅淅沥沥的夜雨,视线迷茫,辨不清道路。四处兜转,再找不到归家的路。天上落雨,眼中落泪,衣裳哪有不尽湿的道理?

  如今是黄梅时节,天总阴沉沉的,时不时落雨,这歌十分应季,可未免太凄凉了些,不像是堂堂御台所该抄写的。

  字迹倒秀丽飘逸。自从将军大人置了知保做侧室,御台所当真和广桥学起书道来。书道是宫家子女必修,御台所有些幼功,又学得仔细,所以每日都有进益。她要学书道,广桥十分赞成——其实不拘什么,学来打发时间都好。

  将军置了侧室,只是长局新收拾出个房间而已,可很多事似乎都不同了。将军大人还是每日来,或与御台所闲聊,或逗弄万寿姬,一家三口看起来颇和美。广桥在边上看着,心里有些发酸:御台所脸上还带着笑,可那笑也有些不同了——以前笑容下面是笃定,如今多了一丝悲哀。

  知保夫人怀妊数月了,据说胎气稳固,胃口也好。广桥忍不住苦笑:也许武家女子身体确实强健。御台所两次怀妊,前期都吐得厉害,后期又频繁起夜,熬得眼圈发黑。千辛万苦养下千代姬,又不幸早夭,只剩如今这位万寿姬了,眼看快周岁了,要好好庆贺一下。

  想到庆贺,广桥看了看几边一只黑漆葵纹重箱,不觉有些刺心。那是御年寄松岛亲自送来的,说是黄梅时节的应季果子“绿雨”,从京里请来的仲居新做的,请御台所品尝。所谓绿雨,是“新绿时节降下的雨”的简称,果子形状色泽都模仿雨滴停在嫩叶上的样子。

  方才御台所命她揭开看,果然做得精致:糯米粉捏出叶片,染成嫩嫩的绿,里面包着赤褐色小豆。叶片尖端洒着银色碎粒,是锦玉(寒天)做出来的,像极了闪闪发光的雨滴。御台所夸了一句,松岛忙伏倒行礼,还不紧不慢地报了喜。

  其实就是寻常报告。将军侧室阿品夫人前些日子被诊出怀妊,如今奥医师说脉象平和,看样子胎气十分稳固。御台所顿了顿,脸上现出微笑,让广桥取了支南天簪,算是送给阿品的贺礼。南天是子孙繁昌的象征,做怀妊贺礼最合适不过。

  御台所放下笔,拿起薄帖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御台所大人累了吧,要不要歇息一下?广桥去点茶。”

  御台所点了点头说:“那绿雨赏给女中们吧。天气闷,太甜的果子觉得腻腻的。”

  “抹茶还是煎茶呢?”广桥笑着问。

  “抹茶太苦了些,还是煎茶吧。味道淡了些,回味却绵长。”

  “配茶的果子呢?已备下了萤之舞,样子是好的。”

  “果子……就不用了吧。吃了太甜的果子,口里发苦,这是物极必反的缘故吧。”御台所笑着说。

  “广桥把茶煎得淡些,御台所大人好好品品宇治茶的回甘滋味。”

  “那就劳烦你了。”御台所眨了眨眼。

  广桥赶紧伏下身,“御台所大人的话,广桥实在不敢当。”

  “房里没旁人,取笑两句罢了。快去煎茶,我有些渴了呢。”御台所故意板起脸。

  提起雕葵纹和菊纹的银瓶,斟在染付山水画茶碗里,浅碧茶汤,清澈得像一池碧水。茶碗上方飘起稀疏的白气,御台所静静看着,并不急着喝。

  “阿品也是有福气的。”御台所自言自语似地说。

  广桥坐直身子,轻轻点头。

  “和知保一样,做侧室不久就怀了妊,胎气也稳固。如今想来,可能不是知保她们有福,而是我无福吧——在将军身边那么久,只有个姬君。”

  “将军大人对万寿姬百般疼爱,哪怕有世子,也胜不过呢。”广桥连忙安慰她。

  “再疼爱也是无用,姬君毕竟是姬君。将军家需要继嗣,姬君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有了更好,没有也无妨。”御台所把茶碗捧在手里,凝神看茶汤里映出的面影:是个缩小了的她,面影朦朦胧胧的,但看得出不快乐。

  外面传来嗒嗒的声响,雨下得紧了,急骤地击打着屋檐。明明是初夏的黄梅时候,却让人有些秋意阑珊的错觉。

  “古人说:‘沉吟孤独章,细雨打窗声。’当时觉得意境好——闲坐苦寻佳句,耳中传来细雨敲窗的声响,多么风雅闲适。如今想来,也许是古人在砌词掩饰吧——沉吟是沉吟的,到底是寻佳句,还是思旧人呢?唐国也有诗云:‘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些诗听起来都有些伤感,广桥勉强笑了笑,正想寻个话题岔过去,御台所又接着说:“似乎提到雨的诗歌都有些悲伤,‘泪落如时雨,行行向袖垂’也好,‘泪流如降雨,水涨三途川’也好,都是把雨和泪并提,至于‘知心唯有雨,所以泪滂沱’就更悲切了——一片痴心只有雨知晓,怎能不难过呢?”

  “广桥对和歌不太通……”广桥呐呐地接了一句。

  御台所笑着瞥她一眼,“广桥家是名家,哪有不通和歌的道理……罢了,将军说晚上要过来看看万寿姬,你让乳母带过来吧。”

  广桥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门,御台所又补了一句:“若万寿姬在睡着,先别吵她,等她睡醒再说。”

  果真慈母心,想得无微不至,广桥应了一声,悄悄往万寿姬的房间去了。

  将军家治来了,因是来大奥闲坐,穿的是最轻便的衣裳:柿涩小袖,腰里绕着宽宽的蓝铁博多带,越发显得身段潇洒。他平日穿的公服太板正,换上麻小袖,陡然添了些市井的风流气质,更耐看些。

  乳母抱着万寿姬,一脸拘谨地立在一边。万寿姬刚睡醒,圆圆的眼里还带着睡意,粉红小嘴嘟了起来,像是随时准备哭出来。将军家治向她张开手臂,她瞅了他一眼,立刻咯咯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似乎想让他抱。

  将军家治从乳母怀里接过万寿姬,在她乌黑的额发上吻了一下。万寿姬怕痒,缩了缩脖子,旋即皱起鼻子,向他笑了笑。将军家治眉花眼笑地看着她,鼓起腮做了个鬼脸,神情动作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完全看不出是江户幕府的将军大人。

  看见他的鬼脸,万寿姬瘪了瘪嘴,像是要哭。将军家治忙从怀里摸出个金地葵纹缎袋,取出个绿莹莹的小玩意捧在手里。大约两寸高,玻璃雕出小狗形状,头两侧用黑珊瑚嵌出乌溜溜的眼睛,神态活泼可爱。万寿姬好奇地凑近看,又把它抓在手里研究。

  “好看吗?”将军家治笑着问。

  万寿姬歪着头想了想,试探着把小狗的头部塞进嘴里。

  “啊呀!”不光将军家治,御台所、广桥一起惊呼。

  将军家治连忙把小狗取出来,幸好万寿姬只长了两颗乳牙,小狗完整无缺。

  “这可不是吃的啊……”将军家治皱着眉头笑了,把小狗放回缎袋里。万寿姬不错眼珠地看着,似乎还想尝尝。

  “等你长大一点再给你。这是父亲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将军家治把缎袋装好,又捏了捏万寿姬的脸蛋。

  万寿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露出两颗乳牙笑了。将军家治把她送到御台所身边,御台所把她搂在怀里,她又甜甜地笑了,旋即打了个哈欠,似乎又困了。御台所哼着儿歌,万寿姬连打几个哈欠,慢慢阖上了眼。

  御台所使了个眼色,乳母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把万寿姬接了过来。万寿姬阖着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将军家治摆了摆手,乳母默默行礼,抱着万寿姬回房。将军家治在御台所对面坐下,拿起面前的茶碗,把早已冷了的残茶喝了个干净。

  御台所皱了皱眉,似乎忍不住要笑,广桥赶紧开口:“请恕广桥死罪,未提前给将军大人换热茶。”

  将军家治不以为意地摇头,“渴的时候冷茶更好喝,一口咽下去,喉咙里都是甜的。”

  广桥烧水煮茶,御台所看着将军家治笑,笑得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玻璃小狗我没见过呢。”御台所低声说。

  “小时候的玩意,一直收着,不舍得丢。是有德院给的,有二十年了吧。”将军家治有些不好意思。

  “玻璃玩器那么脆,难得完好无损。”

  “小时候特别喜欢,松岛说我睡觉都要把它压在枕头下,不然睡不踏实。”

  “那是真喜欢了。要是给了万寿姬,是不是心疼啊?”御台所故意逗他。

  “万寿姬是咱们的孩子。别说是个玩器,就算要九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尽办法满足她。”

  咱们的孩子。广桥细细咀嚼将军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突然难过起来。再过几个月,大奥会多两个孩子,但对御台所来说,他们不再是“咱们的孩子”了。他们是将军家治的孩子,但不是她的。

  “万寿姬真要月亮,那还真难办呢。”御台所瞟了将军家治一眼。

  他低声说:“只能用吉野纸铰一个月亮给她。”

  御台所扑哧笑了出来:“可以切一片萝卜渍给她,说是摘下来的月亮,只是小些。”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沉声说:“御台所说得是,还是萝卜渍更像些。”

  御台所又笑了,将军家治跟着一起笑。外面依然落着雨,两人温暖的笑把房里的湿气一扫而尽。广桥望着他俩,觉得行灯的光都似乎亮了些。可千种有补的话突然间袭上心头,她又忍不住猜测:这个带着温暖笑容的男子,究竟知不知道大奥那些悲惨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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