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明兰宫

　　马车行至内宫西侧门，停下。东西来了两队宫女，各立一方，不知是什么阵仗。

　　九乘月扶着一个小婢女的手，踩着小太监的背，走下马车，乖巧地站在方嬷嬷身后。反看游除夕，早就略过婢仆，一跃而下。

　　“付罗姑姑，娘娘可安好？”游除夕朗声问安，眼中藏不住的兴奋。

　　当年她哭闹着要入宫，父亲一直不允，最后禁不住闹才答应，允诺只要她肯安分地跟着黄求老先生读四年书，就准她入宫做女官。

　　游付罗是游家第一位内宫女官，虽是庶出的姑姑，但也是游除夕最羡慕的人。

　　“娘娘万事皆好，只是一直惦念你。”游付罗淡淡一笑，将视线放在了九乘月身上，“想必，这位便是除夕的师姐，九姑娘？”

　　“乘月见过大人。”九乘月见礼，正想说些什么客套话才不失礼，话头就被人抢了去。

　　“方嬷嬷，丘海娘娘听闻黄老先生的两位爱徒入宫，特设一宴，还望赏光。”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视游付罗为眼中钉的内廷尚宫，丘海娘娘心腹，女官秦巧。

　　游付罗笑道：“秦尚宫，你难道不知，游姑娘与解瑚娘娘……”

　　方嬷嬷抚了抚衣襟：“两位大人，人是王上亲请入宫的，自然要先面见王上，恐怕辜负了两位娘娘的美意。”

　　佘萼宫中的两位娘娘，九乘月早有耳闻。

　　一位是邻国南焱的公主，育有三王子，五公主和六公主，封号丘海；另一位是丞相游陆的同胞嫡妹，游除夕的嫡亲姑姑，育有大王子和四王子，封号解瑚。

　　当今的王上并未册立王后，内宫大权全由两位娘娘把持，分立东西。

　　如今王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师父的用意不说自明。

　　九乘月和游除夕并肩行走在狭窄的宫道上，和带路的方嬷嬷之间，远远隔着数十个婢女。九乘月目不斜视，只看着前路，有些局促。

　　游除夕时不时斜眼打量她，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平时在师父面前挺能装的，这才哪儿到哪？就吓成这样？”

　　“你是丞相之女，见惯了大场面，怎会知道一介草民的惶恐之心。”九乘月不愿辩驳，承了游除夕的嘲弄，依旧目不斜视。

　　除夕是贵女，怕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自己这种连县衙大门都进不去的人，初入王宫是何等心情。兴奋？惶恐？可能有吧，但更多的是忍耐。

　　临走前师父警告过她，万不可张扬，更不可提那血海深仇，尤其在不知仇人是谁之前。

　　面前高不见顶的台阶，挡住了她们的视线。

　　一层一层走上去，就能见到东佘最尊贵的男人，东佘之主。

　　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是否听说过，在东佘遥远的西陲，有一个美丽的世外桃源——涉江村，一夜之间惨遭屠村，血染三江……

　　当地的县官吓得闭门数月，竟不闻不问。

　　“九乘月？”这尊贵的男人，正捧着一件瓷器把玩，“哪里人？”

　　“回王上话，乘月来自东佘西陲一个不知名的小村落，家里代代事农。”她不敢陈情，怕他没听说过，更怕他听说过，却当做了村野的异事趣闻。

　　东佘国主白震，四十有余，身材高大，体格健硕。

　　据九乘月所知，这位王上的性子实在是软弱无比，自他执政以来，为稳固王位，对邻国南焱处处退让，不仅娶了南焱公主为妃，还将四王子白旭送至南焱为质，被其他大国耻笑。

　　虽作为交换条件，南焱国主曲娄羿也送来一个王质子，但天下人都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身份低贱到死不足惜，完全不能和解瑚娘娘亲生的四王子相提并论。

　　更何况那南焱王质子，自小养在丘海娘娘的身边。

　　只此一事，就让东佘人在南焱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觉得无比耻辱。

　　“黄老先生深知寡人之境，想必也与你二人提起过。除夕，自当在你姑姑身边，安心做事。只是这乘月，寡人想……”白震犹豫了片刻，没有说出口。

　　游除夕跪下请命：“王上，除夕愿意去丘海娘娘宫中做事，为王上分忧。”

　　九乘月心里咯噔一下，她以为王上是想留一人在身边，怎会是……东佘但凡有点见闻的，都知道师父和东佘王族、和游家都关系匪浅。

　　无论她还是游除夕，若在丘海娘娘宫中，那就是一根刺，是台面上的细作。

　　“你不行。”王上断然拒绝，他怎么敢把丞相爱女，置于那个位置。

　　“乘月……”

　　“她不行！”游除夕激动起来，“师……师姐从未来过王都，对宫中之事不甚了解，只怕会坏了王上的事，若是臣女，丘海娘娘看在家父的面子上……”

　　九乘月看着王上越来越紧的眉头，打断游除夕：“乘月何去何从，听王上安排。”

　　她不知除夕是真的为她好，还是另有心思，但她能看出，除夕的话触怒了王上，何况对于这件事，王上和师父应该早有商量，由不得她们。

　　自王上的辰年殿出来，游除夕的脸色就一直不好。九乘月实在是想不通，她在气什么。倒是她这个要去遭罪的人，心平气和的。

　　难道除夕入宫的目的，并不像大家所想？还是她忽略了什么事情……

　　为避嫌，她没有和除夕一同去解瑚娘娘处。

　　而是直接被方嬷嬷送入了丘海娘娘的明兰宫，指给她的还有六个女婢，看起来都是十岁左右的孩子。至于她能在明兰宫领个什么差事，全凭丘海娘娘一句话。

　　一句话能让她生，一句话也能让她死。

　　一路上方嬷嬷一直安慰她，说她是黄老先生的弟子，更是王上指的人，丘海娘娘一定会善待她。其实九乘月并不害怕受委屈，她最怕是，丘海娘娘拉拢她，挑拨她和师门的关系。

　　师父对她恩重如山，列星还在等她。

　　仅凭这两点，她就不是一个能审时度势，自由选择阵营的人。

　　明兰宫内，香薰缭绕，豢养的黄鹂叫声清脆养耳。

　　一名三十余岁的妇人，身着华服，倚在榻上，拨弄着怀中黑色的猫咪，被一众婢女环绕，摇扇的摇扇，揉捏的揉捏，还有专门跪侍水果美酒的。

　　看得九乘月有些恍惚，不知是此情此景，让人心神不宁；还是香气太重，扰乱了心智。

　　“九？”美妇人玉指点了点猫咪的鼻尖，皓齿轻启。

　　端着美酒的婢女，立马斟上一杯，推送上去。

　　“愚蠢！”一扬手，酒杯被打翻在地，众人伏地，香气伴着酒气，九乘月更是恍恍惚惚。

　　她稳住心神，慢慢跪下，“乘月姓九，在家中排行老二。”

　　这丘海娘娘用的香，太过浓烈。

　　“掌嘴。”丘海娘娘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向九乘月伸出玉手：“你过来，到本宫身边来。”音容美艳，声色魅惑，伴着撒酒婢女响亮的耳光声，九乘月一步步向前。

　　丘海娘娘拉住她的手：“今年多大了？”

　　“十六。”九乘月一时摸不清丘海娘娘的路数，只得一问一答。

　　丘海娘娘一阵娇笑：“只比煜儿大三岁，你呀，今儿运气好。赶上煜儿来问安用膳，刚好能见一见。煜儿前几日还闹着，说见惯了宫里的女教引，可没见过女先生是什么样。”

　　“乘月不敢。”九乘月猜出□□分，娘娘口中的煜儿，应该是三王子殿下，白煜。

　　“娘娘，九姑娘还未领职，这住处……”秦尚宫提醒道。

　　丘海娘娘懒懒地放下黑猫，扶着九乘月的手站起来：“乘月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是个好孩子。秦巧啊，打你领了内廷尚宫一职，本宫身边就没这么可心的人儿了，既是黄老先生的弟子，就留在这明兰宫，做掌宫女官吧。”

　　主子轻巧的一句话，让秦巧心中一惊，明兰宫的掌宫女官，在品阶上，和她、游付罗可是平起平坐的。九乘月才十六岁，娘娘这次下得赌，是不是太大了？

　　九乘月直直跪下：“乘月年少，又是初次入宫，规矩礼数尚不能周全，实在不敢当。”

　　“有何不敢！”门外传来了少年高声，来人锦衣玉带，身板挺拔，虽有些瘦弱，却是九乘月见过的极为俊朗的男孩子，“若是这位姐姐不愿做女官，做我王妃可好？”

　　丘海娘娘满口宠溺，嗔怪道：“煜儿，再乱喊！小心你父王听到，又要罚你。”

　　白煜一闪身，竟躲在九乘月的身后，戏谑道：“母妃不告枕边状，父王哪儿会知道。纳妃不过三五年光景，这位姐姐若等不得，那就先做个通房……啊！疼！”

　　“你才多大？母妃宫里人，你也敢肖想，可是皮痒了！”丘海娘娘揪着白煜的耳朵，将他从九乘月身后拽了过去。

　　九乘月也忍不住莞尔，纵然被轻薄了几句，可眼前这一幕，让她想起小时候，她闯祸时也是躲在长姐身后，嘴上还不求饶，非惹得爹娘更跳脚。

　　那时候不仅长姐宠她，爱慕长姐的连家大哥，也待她比亲妹子还好。

　　也许是有个弟弟的缘故，她看着白煜意气风发，心中生出几分亲近，列星若没有腿疾，也会像他这般活泼吧？

　　白煜见九乘月笑了，更觉得是自己的功劳似的：“母妃，儿臣下个月生辰，你不会忘了吧？王长兄还未归，可是从今哥哥要回来了，儿臣想在母妃宫中热闹热闹！”

　　“都依你。”丘海娘娘掩嘴一笑，“母妃这才刚求来个掌宫女官，你倒赶得紧。乘月，这事儿就交给你办，缺什么直管跟本宫和三殿下说。”

　　“乘月领命。”九乘月暗暗舒一口气，但愿入宫头一个月，能安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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