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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文府


  细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夹杂隐隐雷声,白日的尘灰被密网般的雨丝盖落在地。穹苍如墨,人也变得比白日更加敏感。

  文府里,待众人落座,雨下得愈发急。

  “近些天的雨一直软绵绵、黏乎乎的,扯得人的心也跟着无力得很,今晚倒是下了一场痛快。”

  张澜坐在主宾之位,朝窗外望去,夜色中一片漆黑,只是听觉愈加灵敏。

  他正襟危坐,黑发中夹杂了不少银丝,但面上只有几道若隐若现的皱纹,眼角虽有尾纹,却平添一份威严,看不出年纪。

  文超贤也举杯向众人示意,然后一饮而尽,道:“今日有雨声相伴,可省却一干丝竹之声。”

  李致尹笑吟吟道:“丝竹坏耳,当多听听这自然声响。”

  今晚在座的多是大人物,乔容自知低微,除非有人相问,其余时候便是埋头苦吃。不过耳朵却没落过一句话。

  “老夫记得我在苍山书院里住的第一天夜晚,也是这么一个雨夜。”刘远思小啜了一口,回忆起往事。

  “说起来,这些年,书院多亏了二位。”

  一旁的王言徽闻言,举杯向文超贤和刘远思敬酒。

  他在书院时,也曾与二人共事过一段日子。刘远思比文超贤还早几年进来,不过他脾气古怪,不知变通,是以没能当上山长,但这老古董似乎也毫不在意。

  刘远思又啜了一口,李致尹在一旁笑道:“刘夫子还是少喝点吧,您年纪不轻了,这几日又晕过几回,怎么能像喝茶一样畅快?”

  张澜忙问:“刘夫子身体不舒服吗?怎么晕了?”

  刘远思不悦:“难不成张丞相这段日子过得很舒心?”

  张澜满面疑惑,不知所以。

  刘远思长叹一声,一口闷下一杯酒,道:“罢了,丞相大人日理万机,哪能样样兼顾。”

  一个权相,如何指望他关注蚁民的死活。

  文超贤不赞同道:“刘夫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丞相既然今日赏脸前来,你就不该说这么生分的话。今日这里没有他人,有话敞开说,丞相哪怕原本不知道不注意,这一说自然也就明了了。”

  王言徽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文山长无缘无故不做这攒局的事。说吧,有什么事情这么为难。”

  乔容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众人,见文山长提到傅笙之时,张澜与王言徽二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原来这局是为了傅笙。

  午时在书院,谈到此事,文山长并不多言,只听得李致尹与刘远思二人你来我往地谈论,还以为文山长并不上心此事,现下看来,他倒是更为务实。

  “此事不难解决,是傅笙执拗才让此事变得复杂。”王言徽平淡说道。

  刘远思语气急促:“这怎么能算他执拗,本朝可曾遇到过这样的事?简直闻所未闻。”

  文超贤接话:“纵然傅笙不允,这羁押在宫中的行为也确实不妥当。那傅笙可是今年的探花,众目所向,皇上怎能不谨慎?不知丞相如何看此事?”

  张澜道:“本相自然是不同意的,皇上也不同意,可架不住太后威胁啊。”

  文超贤眉头紧锁,“可太后她老人家想怎么办?关他多久?十年?二十年?杨郡主能等?”

  张澜眯着眼笑:“我想,太后她还没有想到这一步。”

  李致尹也难得叹气:“太后她小瞧了傅笙。”

  王言徽夹了几道菜,又加入进来:“不如这样吧,既然太后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那就让她关,关个一年半载,杨郡主等不了,也就另嫁他人了。到时候此事自然而然解决,何须我们在这边诸多谋划。”

  文超贤摸摸胡须,若有所思:“可是时间拖得越久,总归是对傅笙不利。其实杨郡主的看法不必在意,只要太后改变态度,此事就成了。”

  太后只要愿意放了傅笙,皇上也会乐观其成。杨郡主纵然闹得天翻地覆也只在自家驸马府里,无甚大碍。

  张澜仰头喝下一杯酒,道:“是了。皇上并无针对傅笙之意,这些日子,皇上也为难,和我商谈了多次。强放傅笙不是不可以,但这样一来,恐怕气病了太后。何况,太后要再将他抓回去亦不难。此事终归要太后自愿才可。”

  众人商讨无果,一时无言。

  “罢了,我看得派个人去引诱杨郡主,要是成功了,傅笙就解脱了。”李致尹依旧随心所欲,说着竟将话题引到了乔容身上,“我看乔夫子就很好。乔夫子,你没有婚配吧?”

  乔容正在喝酒,闻言呛得咳嗽不止,无语道:“我,杨郡主哪里看得上我。”

  “怎么不可能,你看你也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不比那傅笙差。”

  乔容为难道:“我,傅笙是探花,我与他差太多了,杨郡主不会喜欢。”

  “诶,乔进士,事情不是这样算的,若按名次算,杨郡主看上的就是状元了,哪轮得到傅笙?”

  张澜闻言拍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乔夫子,你可愿娶郡主啊?”

  乔容紧张得结巴,郡主他愿意娶,但娶一个脑子有病的郡主,何其无辜。虽然众人只是戏言,他却忍不住着急。

  那边刘远思不顾众人阻拦,连着喝下三杯酒,一张皱纹满布的脸已是通红。他声音开始变得轻飘飘:“老夫心意已决。要是皇上、太后迟迟不肯放傅笙,老夫就,就……”说着,竟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就什么,刘夫子?”

  他身旁的王言徽低下头疑惑询问,刘远思却是一动不动了。

  “尸谏。”

  尸谏。

  史鱼死而尸谏,忠感其君。

  文超贤此话一出,众人皆呆立当场。

  李致尹大怒:“山长,此话当真?刘夫子他真要这么做?”

  文超贤声音略沉,语气清淡:“刘夫子的为人,在座诸位还不清楚吗?”

  乔容自然不甚了解,但经过这半日接触,他也大概能猜到刘远思是怎样的人了。

  王言徽、张澜默默不言,不辨喜怒。

  其实刘远思原本就是探花出身。本做着一个前途无量的官,却因为嫉恶如仇,一怒之下辞官隐退。但他到底一派热忱,虽然不再出仕,还是来到书院做起了夫子。

  但这尸谏可真听得人惊心动魄。

  张澜正色道:“文山长,这万万使不得,不说尸谏有没有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命何其可贵,刘夫子此行不妥。”

  文超贤叹气:“历史上,史鱼尸谏其君,那日刘夫子告知我,今日这事,正是他效仿史鱼之时,我只劝他万不可冲动,因此才召你二位今日商议,若之后再无结果,我恐怕刘夫子真要做出这般行为。他已备好后事,让我在他死后,告请二位,将他的尸首抬到皇上和太后面前。”

  众人都微微叹气。

  王言徽道:“他这又是何必呢?此事当真这么严重?我以为应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吧。”

  李致尹面容严肃:“此事说不严重,也可;说严重,也可。据我所知,京城各大茶楼书坊酒肆已有不少人聚拢讨论此事,不满得很呀。更有许多好笔墨者将其写成了话本小说,已经逐渐流传开来。”

  乔容当下感慨万千,说到底,刘远思与傅笙素不相识。在今年的科举中,他也评议了许多朝中之事,还曾直言批评过皇上的一些行为,以此为责任,可却自问做不到刘远思这般热忱。

  乔容感到有些喘不过气,借故离开了膳厅,出外透气。

  雨势减缓,夜转深沉。

  乔容在院子里沿着左右两棵桂花树来回踱步。

  就在今早,他还在为能进得书院心情盎然,可如今却有些心烦意乱,以前读书读得累了,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高中的盛况,以及授官之后定要兢兢业业、刚正不阿,不辜负皇恩浩荡,不辜负治下的百姓。

  但人算总不如天算,离开礼部那日,他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锥心般痛,只是脑海中忽然“轰”了一声,待回过神来,已不知不觉回到了住所。

  那日下午,他一个人喝了近十壶酒。

  不过第二日,乔容就恢复了。又和孟之群一起喝了一天酒,看见孟之群还在苦读,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却也终归自嘲一笑。

  在他决意找个营生却还在犹豫之时,苍山书院前来邀约。说到底他们这些夫子不过是布衣而已,虽因着苍山书院的名声和历史,多得几分朝廷的青睐,可毕竟身无一官半职。为官时他想做个好官,做夫子时那就安心做个夫子,早已将一个月前的所有抛之脑后了。可却偏偏有刘远思这样的人。

  可这样的人就在眼前,若要眼睁睁看着他去赴死,乔容只觉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气一直搅动得他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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