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月下情
穆鸾回到府邸径直跑到母亲的蘅芜院，进了门楼，远远瞧见一个婀娜身影，自母亲房中走出，向门楼而来。
天际云层寡淡，其下微微散射出斜日的金红光泽，映着院中簇簇金黄的迎春与含笑的花树，甚是壮美。
那婀娜身影着浅色花笼裙，软薄的丝质下摆随风扬动，于明艳繁花中轻盈行近，迎着余晖看去，颇有几分姑射山人之像。
穆鸾不需辨清面容，便知是父亲的侧妃萧景岚萧姨娘。
待到二人距离愈近，穆鸾看着萧景岚，脸上挂着疏离的笑意，“姨娘金安。”
“郡主好。”萧景岚脚步稍顿，莞尔回应，复快步出院。
穆鸾回头望着她窈窕背影，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萧贵妃的音容相貌。须臾间，她似想到了什么，玉容肃然。
“郡主，王妃命奴婢传话与您，说您再不进门便无膳可用。”一侍婢快步行至穆鸾身前，垂首转述。
“母亲。父亲呢？”穆鸾听罢，不再停留，疾步进屋，兴兴地唤着。
姜瑶坐在六仙红木餐桌旁，笑盈盈地看着女儿，佯嗔道；“你父亲去了军营，晚些回。你竟还知道回府，都去了哪儿？”
穆鸾接过侍婢端来的瓷杯饮水漱口，又自铜盆中净了手，坐在母亲身旁，滔滔地讲着今日的见闻，有趣的，无聊的，挑拣着道出。
姜瑶一边和颜悦色地听着，一边亲自盛了一碗红枣雪蛤汤，又夹了些许鲜蘑菜心、银芽鸡丝于盘，递与女儿。
穆鸾隐去了听风楼与蓝瞳男子的巧遇，又将与太子一同见了司徒珺一事置于最末，细细道出。
她停顿片刻，用了点汤菜，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着在睦元阁的见闻，余光时不时地瞄着母亲的神情。
姜瑶垂眸听着，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意，并无半点变化。
然穆鸾却发现，自说起司徒珺的名字说出后，母亲食速渐缓，一直喝着的雪蛤汤亦不再入口，只捏着汤匙一下一下地搅着碗中的汤汁。
这点点动作穆鸾丝毫不漏的看在眼里。她更加肯定母亲与那司徒珺定有渊源，眨了眨眼，道：“母亲怎么不用了？这汤菜不是您平日最喜欢的吗？”
不再用膳并非一定不合口味。穆鸾这般说，是有意将母亲潜移默化地引向因人或事而致的回答。
姜瑶微怔，搁了汤匙，将汤碗向前推了推，莞尔道：“近日食欲欠佳，无妨。”
穆鸾对一旁静候的侍婢道：“那便用些清淡的。去炖玫瑰粥来。”
侍婢领命而去。姜瑶欣慰笑笑，道：“你近日越发贴心。”
“女儿是将哥哥那一份亲孝一并行了。”穆鸾亦停了手中筷，嘻嘻笑着。
姜瑶谈及儿子，脸色顿时黯淡，起身走向内室，坐在贵妃榻上，揉着额角，轻叹不语。
穆鸾知道母亲是在担心哥哥安危，不忍其多思，转了话题，道：“母亲，萧氏来做什么？”
姜瑶脱了鞋子，侧躺于榻，闭目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她自明日起去大业寺祈福三日，特来禀告我一声。”
穆鸾拧眉道：“母亲应了她？”
姜瑶语态略显疲惫，蹙眉道：“不应又能如何？她是萧贵妃的妹妹，虽为庶出，却也不便为难。况且，她说去为王爷祈福，我怎能阻？”
穆鸾搬来一个五开光炫纹的坐墩放在榻首，笑着坐下，双手中指点压着母亲太阳穴轻揉，口中提醒道：“母亲，她可是皇帝与萧党派来监视咱们的，绝不能任她妄为。或许，她祈福是假，与萧贵妃等人暗中谋划是真。”
姜瑶对女儿的举动很是欣慰，舒眉淡笑，缓缓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她入王府时近两年，日日安分守己，礼数周全。我无法纠惩。我换了她别院的所有侍从，却换不了她贴身的两名婢女。那两名婢女一个是萧贵妃所赐，一个是她自己的陪嫁。二人素来无过，我无法随意更换。再说她去寺庙祈福，亦非头回。我次次派人跟随，并未发现任何不妥。我若再行干预，倒给了她与萧贵妃话柄。或许，萧贵妃有意，她却无心，只是个负累家族纠葛的可怜人儿。”
穆鸾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女儿总是不信。她风华正茂就如此清心寡欲，甘愿受制于人，荒死余生？”
“你当人人与你一样整日舞刀弄枪，喊着从戎报国。人各有志，或向往青云，或只慕平淡……无关富贵贫贱。”姜瑶睁开眼，握住女儿的手，宠溺道：“你若少点桀骜，多些乖巧，我倒安心。”
“母亲放心，我绝不会惹事生非。”穆鸾顽皮一笑，佯竖三指立誓。
姜瑶赶忙拉下女儿抬起的手臂，无奈道：“胡闹。誓言怎能随便立下。”
穆鸾嬉笑着与母亲闲谈半刻，起身告辞。她出了门楼，并未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向外廷去。
外廷是王府各属官的居所，与王爷亲眷居住的内廷隔着两扇朱门，两道高墙，一条私巷。
暮日尽隐，府内灯火渐亮。弯月初上，落满一地幽光。
穆鸾在私巷行了片刻，进了外廷的仪卫所，刚迈进院门，便听到前方灯火通明的房中传来阵阵吆喝。其中，有一人声音最为洪亮，喘着凄厉的哀嚎。
她望着映在窗上围拢在一起的数个人影，抿嘴一笑，走近门口，大声喊：“沈知礼！”
整座院房霎时安静。
穆鸾非初次进仪卫所，往日亦如此来去。众人辨出她声，顷刻间，飞快奔至穆鸾身前，列队齐整，行单膝跪礼。
亲王仪卫共五十人，队长称指挥使，负责亲王出行时的仪仗。选入仪卫者皆相貌俊秀，身怀武力，多为父辈品级不高的官家子弟。
“我来找沈知礼。各位继续。”穆鸾笑着对队列最左的男子招招手。
他人纷纷起身，各自散去。其中，有两人冲留下的沈知礼一边吹起口哨，一边将目光在穆鸾与他之间转了一回，方才一脸坏笑地离开。
沈知礼恶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旋即嬉皮笑脸地蹭到穆鸾身边，“郡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又赌钱，输了吧？”穆鸾转身走出院外，并不回答。
“今日休班，哥儿几个闲来无事，消遣消遣。”郑知礼背着手，悠哉地跟在穆鸾身旁。
沈知礼年十七，是王府属官之首长史之子。穆鸾九岁时，哥哥入军营历练，不再与她一起习武。长史得知后极力向穆宸推荐自己的儿子做穆鸾陪练，得了应允，一陪便是四年至今。郑知礼性格爽朗，不拘小节，久而久之与穆鸾成了好友。二人时常切磋武艺，嬉笑打闹，颇为投缘。
郑知礼见穆鸾一路步出外廷大门，又不言何事，再问：“这是要出门逛夜市？”
穆鸾仍不急回应，待走进私巷，避开悬照的灯火，择了昏暗处，才低声开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沈知礼见她声色于阴暗处更显阴暗，亦敛起方才的随意。
“扮和尚。”穆鸾续的清脆爽利，却引得郑知礼音调陡高，带着万分诧异，“什么？”
穆鸾忽然想到他秃头的样子，不禁抿嘴忍笑，还未来得及解释，便见他转身疾走，道：“恕难从命！请郡主另寻高人。”
穆鸾赶忙将他扯住，郑重道：“这件事我只信任你，只说与你。你让我另寻何人？”
郑知礼听了这话，不忍拂袖甩开，只得住脚，无奈道：“我不要出家！”
“不是让你出家，只是暂住。”穆鸾莞尔解释。
“到底何事？”郑知礼拧眉看她。
穆鸾环视四周，凑近他耳畔低语。
郑知日与穆鸾切磋武艺难免肢体碰触。二人平日相处素无寻常人家的男女大防，端的是不遮不掩的光明磊落。
此时，穆鸾温热的气息扑进他耳朵，柔软的身子稍稍贴着他手臂，身上淡淡的月麟香萦绕周身，他忽觉有一种异于往日的别样感觉涌上心头，如一只尖爪轻轻挠心，生出点点□□，于暗夜的静谧与危险中，发酵成斑斑红迹漫上耳根。
可迷离的情怀仅持续了顷刻便烟消云散。他惊愕地听罢，惊愕地看她，半晌说不出话。
穆鸾见他痴呆无神，抬手弹他额头，笑道：“我已和盘托出，剩下的全看你了。”
“这绝非小事，王妃与王爷知道吗？”郑知礼低呼一声，吃痛地摸了摸额头，小声嘟囔。
穆鸾叮嘱道：“当然不知。秘密行事。”
郑知礼仍不情愿，犹豫道：“会不会是你误会了。她……”
穆鸾道：“误会与否一探便知。若真有问题，你可是大功一件。”
“若真有问题，大功足可成大难。”郑知礼所言非虚。世间功劳分多种，斩敌将首是功，救助百姓是功，解帝危难是功……这些功皆可光宗耀祖，道之坦然。但另有涉隐私阴晦之功，得的多是兔死狗烹，鸟尽藏弓。
郑知礼拧眉摸了摸一头秀发，委屈道：“付出太大，我有什么好处？”
穆鸾被他的样子逗笑，道：“你不是一直想从戎报国吗？事结后，我会向父亲举荐你，定如你愿。”
郑知礼不屑道：“父亲答应我，陪你习武至你及笄，便许我参军。我大可耐心等等，用不着你帮忙。”
穆鸾轻“啧”一声，不以为然道：“你信？你难道从未察觉，他根本不想你参军吗？他若愿意，岂会将你早早收编仪卫，岂会极力荐你陪我习武？他这是千方百计地拖住你，欲淡化你心志，欲让你做我父亲的东床快婿。”
郑知礼垂头丧气，抿嘴不语。穆鸾所言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当下战事频发，父母不愿儿女日日于刀枪之中夺命搏杀实属常心。可哪个儿女年少时不是满腔热血，怀壮志跃跃欲试？他不愿一辈子只做个花拳绣腿的仪卫，不愿年纪轻轻便安逸地一眼望穿人生。不论如何，他总要试试，即使不能让生活波澜壮阔，亦不要昏昏度日，将青春挥霍。
“好。我答应你。”他审思片时，黯然的眉恢复俊朗，干脆道。
“一言为定。今夜整装，明日动身。”穆鸾欣喜地拍了拍他肩，笑道：“仪卫队素日多闲，你寻个借口告假并非难事。我静候佳音。”
他点头离去，行了几步，忽而回身打量着她，嫌弃道：“我可不喜欢你这种性情如野蛮大汉的女子。”
“我还不喜欢你这种流痞之气的混蛋呢！”穆鸾当即鄙夷反讥。
郑知礼一怔，定定地看她秀容华裳，神采飞扬，恍惚间似见一株美人樱于黑暗中绽放，一翩翩精灵于尘世间彷徨。他默然片刻，会心一笑，转身跑开。
穆鸾静立目送，直至他矫捷身影消失在无边夜色，这才踱步回到内廷，脸色亦如被五步一悬的灯笼衬出的明暗路途，阴晴不定。
她并不常见萧氏，更未时时关注她言行，但知父亲钟情母亲经年不变，两年内去萧氏处屈指可数，绝无爱意。
她此前与母亲闲谈，有意问起萧氏对父亲的感情，得知其从不邀宠献媚，平日除时有进宫觐见萧贵妃，便是呆在居所，舞弄琴棋书画，不似爱慕。
她始终认为，人之行牵于心，有心有情才会记挂，才会有所动作。
她难解，萧景岚不慕父亲，为什么要去寺庙为父亲祈福？
她越想越疑，总觉得藏着玄机。
她欲探查，必打入内部，仅在外围跟踪监视何用？
她不告知父母，是知母态度柔善，知父以国稳为重，一旦发现隐情，恐大事化小。
她理解父母，但她更有私心。
她不会放过任何丰盈羽翼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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