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漠歌声
“巴彦儿，看呆了？”一男子伸手在巴彦儿眼前晃了晃，巴彦儿回过神来，手中提了半天的酒袋，才被他送入那一直等着的大嘴里。
巴彦儿粗鲁地抹抹嘴，快意道：“这女子真好看！”
此时，木朵正盘腿坐在篝火边，忘我地拉着那无忧的胡琴调。虽然是夏日，可居延泽夜间仍然很冷，白天穿单衣，夜间寒意却丝丝逼人。木朵穿了一件红艳艳的夹层袍服，那裙边和袖口上一溜纯白色的狐毛滚边很醒目。木朵那美丽的脸庞在那红白两色的袍服映衬下更动人更好看。
“当然好看，比王妃都好看。”那男子也贪婪地看着木朵，拍拍盘着的大腿，叹气道，“这女子肯定进单于王庭，你我也就看看，也许，过两日，我们连看的机会都没了。”
巴彦儿没搭话，一直就盯着木朵不移眼。
“别那么痴情，等会儿，琴完了，我们上去敬碗酒，算认识认识。”那男子四处望望，跟着也往嘴边倒了一口酒。
等到木朵的琴音一完，上前敬酒的人围成了一圈。木朵应接不暇，看着清亮亮的酒晃荡在她那眼前，木朵就发呆，根本不敢伸手接酒。
“看来，这木朵姑娘酒量有限，不敢喝酒。”那男子继续和巴彦儿说话，“看，和木朵姑娘一起来的莫纳要说话了。”
果然，莫纳端了一碗酒，站了起来，“大伙儿，且慢！请听我说两句。”等到闹哄哄的场子安静了下来，莫纳继续说，“木朵姑娘酒量有限，来之前，我就和王爷说了，什么都好办，就是不能劝木朵姑娘喝酒。”莫纳望望高坐场子正中的狐奴王，王爷也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看着莫纳，还朝莫纳点了点头。莫纳再看了看四周的看客，包括围在木朵周围那些热心的汉子们，畅怀道，“我提议，木朵姑娘喝一碗酒，敬谢众人的爱意，如何？”
座上听音的王爷举手示意，第一个拍了手，众人见了才勉强都拍了手，围着木朵的汉子们见王爷拍了手，很不甘心地撤了回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等木朵敬酒。
“木朵谢谢大家的爱意，请原谅木朵酒量有限，不能一一敬大家。”木朵仰着绯红的脸，那美瞳中亮闪闪的光影不停地变幻色彩，看得巴彦儿止不住地就朝嘴里猛罐马奶酒。木朵已从身后的王爷侍女手中接过一碗酒，继续说道，“木朵有幸来到居延泽，有幸认识大家，是木朵的福气，木朵感谢大家的好意。嗯……木朵敬两碗酒，第一碗酒，敬王爷，是王爷让木朵和大家一起度过了今夜这美好的夜晚。”说毕，木朵看着笑意款款的王爷，躬身一礼，就仰脖喝了第一碗酒。
“这女子的声音真好听，”那男子又感叹道，“唱歌的话，肯定也好听。”
“肯定比莫纳那歌声更好听！”巴彦儿也赞叹道，见木朵那碗又盛满了酒，就低声道：“嘘——别说话！”
“第二碗酒，木朵敬在座各位长辈、兄弟姊妹，还有小辈们，祝大家幸福康健！”木朵环顾四周，脆脆地高声喊道。
“好！”草原汉子们举着手中的酒袋，众口高喊了一声，然后都一仰脖子大喝了一口手中的酒。
木朵的酒一完，草原上就敲响了热情的鼓声，留下来的青年男女继续围坐跳舞。等到舞蹈快要结束时，巴彦儿提着酒袋向已坐在一边的木朵走了过去。
木朵今夜一气喝了两碗酒，已到了极限，再喝就会醉，莫纳知道，莫措也知道，因此，两人后来都守在木朵身边，就怕还有热情的汉子前来敬酒。
木朵的头已经重了起来，眼前的篝火和热情的人群更是晃着她那迷人的眼。很快，木朵的头就靠在了莫措肩上，居然红着脸问：“莫措，你看到陈霍了吗？”然后又使劲抬头，望望空中，眯眼摇摇头，醉着的眼四处张望了一下，又靠在莫措肩上灰心丧气道：“喔——他没来。”
“你也是，明明莫纳说了，只喝一碗，你偏要喝两碗，现在好了，又醉醺醺的了！”莫措高声埋怨道。
“别担心，我没醉——他们太热情了……我喝一碗……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那，你不怕喝多了说胡话？”
木朵一听，伸手就捂着她那小嘴，惊奇地说：“我又胡说了？”那声音瓮声瓮气的，不很清楚。
莫纳听着两人的话语，没有说话。
莫纳今夜也被那热情的姑娘们围着，喝了许多的酒，酒后燥热，现坐着吹那夜风正凉快。
莫措见身边来了一位汉子，警惕地看着坐下来的那人，不乐意地问道：“你想干嘛？”
“我敬重木朵姑娘，想敬木朵姑娘一碗酒。”巴彦儿说完，不等莫措回过神来，抬手倒了一碗酒，伸手就向木朵端了过去。
看到一碗酒晃荡在自己的面前，木朵傻了，惶惶地看着莫纳。
“她说了，她就喝两碗！”莫纳皱眉，心中很烦这种没有规矩的做法，“她的酒，我喝！”说完，就抢了木朵面前的酒，木朵呆傻间，根本没看清，那酒已被莫纳倒进了肚子里。
巴彦儿酒袋一摔，叉手一站，勃然大怒道：“我敬木朵姑娘的酒，你小子有何资格喝！”
莫纳也站了起来，同样摔了碗，也怒了：“木朵酒量有限，我就替她喝了，怎么着，想咋样？”
巴彦儿一怒，揪着莫纳胸衣就挥拳过来，一向文质彬彬的莫纳低头避过了猛拳，手一搂，就抱住了巴彦儿的腰，两个人竟然开始摔跤。
“别打了……别打了——”看到温润的莫纳竟然为了她和人打架，木朵心中很心疼，哭泣地劝道。
莫措没有哭，就上前拉人，拉莫纳，也拉那巴彦儿。
一直和巴彦儿说话的那男子慌忙过来拉劝，终于，两人被众多汉子和一群喜爱莫纳的姑娘们拉开了。
哭泣的木朵摇摇晃晃地走到正抖一身灰的莫纳面前，拉着莫纳的手说：“别打了……好吗？”
“没事，不用担心。”见木朵哭了，莫纳不再发气，又恢复了他那本来面目。
“你这汉子也是，木朵早就说了，她就喝两碗，你那耳朵被狼啃了，没听见？”莫措见巴彦儿很心疼木朵的哭声，就没好气道，“木朵的酒量奇低，今夜她已喝了两碗，再喝肯定醉！你想看她的醉样？想羞辱她？”
巴彦儿擦擦嘴角，很诚恳地说：“我就想单独和木朵姑娘喝一碗。”
“巴彦儿迷上了木朵姑娘，他才舍不得木朵姑娘喝醉。”有男子笑道。
“你叫巴彦儿？”莫措仔细打量，“既然你要敬酒，你自己去问木朵，看木朵怎么说。”
看着热情的巴彦儿，木朵局促地说了话，那话颠三倒四的：“你的好意我领了，不过，我喝了，不能再喝了……嗯……还能再喝……嗯……你不要打莫纳，嗯……莫纳是弟弟，他很弱……嗯……我也喝了很多的酒……他醉了……”然后羞怯地看着巴彦儿，“嗯……你这么强壮，你不要打他……”
莫措拉住身子有些摇晃的木朵，笑道：“你还要木朵喝酒？”
“她醉了？”巴彦儿没想到木朵这酒量居然如此之低，很不解地问道。
莫纳接了一嘴：“她也就两碗的量，再喝就要胡说了。”
巴彦儿望望木朵那无法拒绝的迷离眼神，那眼中的央求让巴彦儿看了很心疼。巴彦儿再看看莫纳，歉意道：“莫纳，来，我敬你一碗，我赔罪！”
一直围看莫纳的草原姑娘们很快就拿了两个大碗来，巴彦儿先喝了一碗赔礼，然后，两人互喝一碗算是了结今夜的瓜葛，互相也好好认识认识。为了了巴彦儿一个心愿，莫纳端着巴彦儿的酒让昏昏然的木朵抿了一口，巴彦儿嘿嘿地笑了起来，两人又互喝一碗才罢。
后来，巴彦儿和莫纳成为好朋友，经常往来。
莫纳仍经常带着木朵和莫措到处拉琴看诊。
日子就这样慢吞吞地过着。
到了夏末，大祭司到了居延泽，传了浑邪王令。一喜一忧：遬濮族可以回迁至居延水原地游牧，但是全族练兵，准备迎战汉军。
临出发前夜，王妃和木朵不约而同地来至湖畔芦苇荡边，两人抱头痛哭。王妃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的亲人在战场上对决，不是你生就是我活，王妃哭得气绝。王妃不知，汉匈苦战，却是之后几百年华夏和匈奴民族的大融合之时，民族融合之路惨烈而悲壮，不知死伤多少人。男人战场拼杀，女子战后悲苦，各族民众命运更似飘零的浮萍，随历史波浪荡漾而逝……
草原黑夜，没有琴声，只有呜咽的哭声……
汉匈大战是常事，众人没觉有何不妥，选了吉日，全族群情激奋，准备回归。
清晨，太阳冉冉东升，全族上下面向太阳跪拜，敬告上天：感谢恩赐，感谢回归。然后，全族老少赶着牛羊马群，牵着牛车，浩浩荡荡回迁居延水边放牧。
绵延不绝的人马队伍边走边放牧，居无定所，木朵也习以为常，常坐篝火边，在众人的期盼中拨弦献乐。
离原放牧地越来越近，木朵的心情却越来越差。
又是一个月圆日，一家人围坐吃喝，好好庆祝了莫措十七岁生日才散去。
木朵独自悄悄出帐离去，早已留心的莫措大叫起来：“等等我！”话未完，就已翻身下地，跟着木朵奔出了帐外。
两人牵了一匹马，一起骑马来到大河边一坡地上，对月坐了下来。
“今夜不高兴？又想陈霍？”
眼前是碧黑的夜空，那圆月高悬头顶，游弋的淡云青烟渐渐向冷月而去，那明灭可见的孤独之星偶尔微弱地闪一闪，仿佛在告诉地上无法入眠的人，我还在……
木朵呆望着空中景象，眼中回味着旧日情景，痴痴道：“我去年的生日就是和他一起过的，我那时病着，他就想着法子讨我欢心……”重忆旧日刻骨的场景，木朵没有喜悦的旧情，只有苦涩的记忆。
“你还是忘了他吧！”莫措叹息道。
木朵继续痴痴望着浩浩夜空，“我真想明天就去长安。”知道这是句空话，然后就泄气般地垂了头。
莫措瞧瞧身边垂头的木朵，也苦涩地低了头，“我也想韩虏，但我没你那么痴情，过两年，他不来，我也不会去找他，选个人我就嫁了，省得日日等。”
木朵看一眼莫措，头自然就靠在莫措肩上，“他家在长安，我就想找到他，问问他，为何不来接我？”转眼又垂了眼，“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家人，问问他是如何死的。”
“你问他有何用，他没死，想来早来了；他死了，你问了有何用？”莫措看着木朵，姐姐般地说道，“陈霍说你傻，你就是傻，知道真相有何用？你只会更痛苦！”回头看看月色下黑茫茫的原野，叹息道：“回去吧，免得莫纳发现了又到处找我们。”
“你说，全族练兵，要和汉军大战，莫顿他们会出事吗？”木朵原来担心陈霍，如今又开始担心莫顿。
“我们和汉家打了一辈子的仗，总是没完！”一向开朗的莫措也开始叹气，“以前，母亲一听到父王出兵中原就哭，现在莫顿也要跟着去，母亲肯定会哭得死去活来。”
木朵心中开始撕裂，“就不能不打仗吗？”
“我也不知道为何，母亲曾说是因为汉家富庶，草原贫寒，且灾害多。每次，有了灾害，无法过冬，单于就会带兵去汉家夺财物，还有，都喜汉女，就连人都抢回草原。父王却不许母亲这样说。”
“女人真命苦。”木朵听着莫措的话，想起母亲那日河边所说，木朵心越来越冷，在这个绝对男权至上的世界里，没有陈霍，木朵不知道她能走多远，也许就只能永在草原流浪……
“也许，就像浑邪王所说，我只能在草原流浪了。”木朵呆呆地看着眼前蓝黑的夜空，说出的话很冰凉。抬头处，那云烟就要淹没那明月了。
“流浪就流浪，有什么不好，我们草原人就是到处流浪放牧。陈霍不回来，你就嫁给我们莫纳，莫纳就很不错！”莫措认真道，“你做我嫂子吧，既是姐姐也是嫂子，多好！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莫纳只比你小一岁，我们草原没那么多的规矩，他已到了娶亲的年纪，可就是不娶，我看，他就是想娶你！”莫措回头，拍拍木朵的肩膀热情地说道。
“不要胡说，我不可能嫁给莫纳。”木朵静静地看了看周围，原野静谧无人。
今夜，木朵心中一直就想着陈霍，不能自己，虽口中谈的是其他的事，可心中那思念却越来越浓，浓得浸满她的心和她的脑。
两人呆坐大河前，除了河水的声音，还是河水的声音。
木朵慢慢站了起来，无助而苦痛的眼看着面前那黑魆魆的大河，天上那云已经遮蔽了那孤寂的月，天色更幽暗。木朵心中那无边际的孤苦越来越浓。木朵看不到未来，也无法回味过去，就一步一步走向大河，回身看着陈霍离去的东方，用汉语缓缓开唱：
流浪，流浪
思念，随夜而至
与你相遇如梦
马背上一起纵马
你的气息
就在唇间游荡
又像风一样飘远
留下我孤独的心
也随你远去
日复一日
没有你的日子
苍白无力
流浪……流浪……
流浪，流浪
泪珠，随你飘落
你的离去恍如昨日
夜里紧紧相拥
你的言语
就在耳边回旋
又如花般流逝
留下我孤独的影
随南飞大雁而去
日复一日
我呼唤你的名字
你还在吗
流浪……流浪……
如诉如泣的歌声划破夜空，远遁大河两岸。
冰凉孤寂的月色，哀怨凄长的歌声，木朵那心悲伤至极……
莫措听得呆了，看着木朵孤单冷清的身影，自言自语道：“难怪莫纳痴情与你！”
木朵唱完，已是泪流满面。她回头痴看着黑黑的沉闷大河，忘情地大喊：“陈霍……你在哪里……在哪里……”喊完，双腿跪地，匍匐至地，呜呜地放声大哭……
莫措很疼惜地上前抱住跪卧地上的木朵，紧紧拥住，眼中满是泪花，“不哭，木朵，陈霍会回来的。”
莫措本还有话要宽慰，远处光亮一闪，莫措就警觉的伏地，听到有马蹄声，快速地爬起来，“快！有人，躲起来！”顺势朝马匹打了一鞭，那马嘶鸣一声，就向驻地方向疾驰而去——这里，莫措拉着惊觉无助的木朵向大河跑去，俩人忍着寒冷躲在河水中的矮树林里。
远远的，山地上来了一队人马，就听见一个霸气的男子声音说道：“这里明明有歌声，怎会没人？给本王四处查看，看看有何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女子在此放歌！”
“右贤王有令，四处看看！”有人高喊，然后马匹嘶鸣，人员分散，杂沓的马蹄声到处都响了起来，很快，马蹄声静了下来，有人高声回话：“回大王！此处无人，只是那边有匹马，已跑远了。”
“给我好好查查，本王想知道在这周围放牧的是哪个部落！”右贤王那霸气的声音在这空旷的野地里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随着“是”的回答，一队人马就又如疾风般远去。
躲在河中树林里的木朵和莫措这次可吓得不轻，直等到该队人马远离小半个时辰后，才抖抖颤颤地从冰凉的河水中走了出来。
莫措双手抱胸，战战兢兢地说：“幸亏有大河的树林和流水做遮掩，不然被右贤王逮住，恐怕……后果真不堪想象！”
两人向驻地跑去，木朵边跑边问：“这右贤王是什么王？”
“右贤王是我们的主子，比浑邪王还大，只比单于小。”
木朵牙齿开始打架，“我……我……今晚……可惹……大祸了？”
“差不多吧，听说，这右贤王见到美人就要娶，王庭内一堆美姬，如今，他留心你，可不是好事。”
木朵听了更愁，愁了一晚上。
两人第二天就病了，王妃埋怨了两声，就煮了姜汤，一人喝了一碗。莫纳用了一些草药，熬了汤药，两人喝了，到了下午，两人发了汗就没事了。
想到昨夜遭遇，两人第二天一直提心吊胆的。一日下来居然平安无事，两人提着的心才稳了下来。如此过了月余，两人早忘了月夜唱歌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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