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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63

  星期二, 张行端有事去了门诊。办完事情已经将近一点, 他顺着医护人员通道往回走, 迎面看见余程正慢吞吞地朝这里挪。

  “哟, 余主任。今天上门诊啊?”张行端笑嘻嘻地打招呼。

  “是啊。”余程神色如常,除了步伐有些缓慢以外没有任何异样。

  “不对,你不是周一门诊么?”

  “跟人换班了。前两天摔跤, 腿脚不方便。”

  张行端故作惊讶道:“啊?摔跤啦, 严重吗?”便伸手去扶他。

  “不用扶。”余程平静道, “我能走路,只是疼。”

  张行端耸耸肩,缩回手。忽然注意到前面就是卫生间, 遂笑道:“撒个尿都这么吃力,干嘛不请假?”

  “科里忙, 不能再缺人了。”

  “你这样子好得慢。”

  “没关系, 皮外伤而已。”

  张行端撇撇嘴:“行啊劳模,那我就不管你了,回见。”

  余程笑笑:“再见。”

  张行端往前走了一段,扭头拐进离他最近的走廊。这条走廊两旁都是诊室, 呼吸科门诊也在这里。他经过余程的诊室时无意间朝里瞟了一眼,发现桌上放着面包和矿泉水。水只喝了一口。面包就是医院便利店卖的最简单最普通的那种,只能裹腹,谈不上口感。张行端对这种东西向来不屑一顾, 现在看见它出现在余程桌上, 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他就吃这种东西?

  张行端站在诊室门口看了一会儿, 突然很想给余程买份饭。

  但他忍住了,并且果断地、漠然地、头也不回地离开。

  很快,周六到了。这几天严柯一直在接受耳鼻喉科的治疗,可惜收效甚微,他还是什么都听不见。凌鹿的担忧与日俱增,严柯倒是还好,他更担心的是如何向父亲交代。

  星期六,两人早早地来到了严家。母亲又出差了,家里只有父亲。而父亲居然早就洗好了茶具,只等他们来。

  按照商量好的,凌鹿把严柯失聪的事告诉了严励。严励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待凌鹿说完,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然而再斟茶时,手却在发抖。茶水甚至倒在了茶具外面。

  严柯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愧疚立刻爬满心头。

  凌鹿也有些于心不忍,但还是道:“所以……严老师想辞职。”

  严励一怔:“辞职?!”

  凌鹿看了严柯一眼,严柯点点头。凌鹿便道:“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他不是听不见吗?我该怎么……?”

  凌鹿道:“我建个微信群,咱们用文字跟他交流。严伯伯,您把手机给我一下?”

  严励重重地叹了口气:“好。”遂交出手机,又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老花镜。

  严柯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戴上老花镜,表情突然有些难过。他立刻弯腰在茶几抽屉里翻找,很快找出纸笔来,然后扯了扯小鹿的袖子。

  凌鹿一愣。严柯在纸上大大地写道:“我们还是写字吧。”

  严励看到那行字,情绪忽然收不住。他扭过头去作了几个深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严柯不敢再看父亲,低头写道:

  “爸,对不起,我想辞职了。不光是因为失聪、抑郁症,还有别的原因。”

  “最近发生了一些事,让我觉得医生这个职业太沉重,我背负不起。对不起,我写字慢。”

  严柯一字一字地,把杨明焕事件的始末都写了下来。严励不发一言地看着,凌鹿也是到此时才知道杨明焕自动出院的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他是我的病人,也是朋友。我非常想为他减轻痛苦。但如果我这么做了,或许真的会引起呼吸抑制,加速他的死亡。二线的顾虑没有错,他只是想把风险降到最低。现在想想,在那种生死关头或许没有对错。每一个抉择都很艰难,因为那是生命之重。”

  严柯写到这里,停下笔来,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写道:

  “以前我以为我只是学艺不精经验不足。经过这次我才发现,我是懦弱。我没有勇气背负别人的性命,没有勇气面对失望的家属。我以为我是得了抑郁症才会这样,其实我弄反了。正因为我不敢面对现实,想要逃避却又逃不了,所以才会生病。”

  “爸,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真的很想成为你们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可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我不够努力,我性格软弱,明明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却改不了,我真的就是这么糟糕的人……”

  啪。一滴眼泪掉在纸上。

  严励看不下去了,按住他的手,沉声道:“阿柯,别说了……”

  严柯听不见,执着地继续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生病的,不是故意让自己聋掉。可是现在我真的觉得解脱了。爸,我当不了医生了,我可以不当了吗?”

  严柯终于停下笔来,眼睛红红地望向父亲。严励别过脸去,深呼吸,不说话。

  凌鹿很想帮着劝两句,但他忍住了。严柯的心里话,就连他看了都觉得心痛难忍,何况是亲生父亲?

  他觉得严励会答应的,他对这位父亲有信心。

  三人就这样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严励终于长叹一声,伸手拿过纸笔,但却仍然背对着他们,低头写了起来。

  他写完之后就往茶几上一拍,然后起身走了。

  严柯和凌鹿忐忑地对视一眼,终于鼓起勇气把纸拿起来。一看,严柯就破涕为笑。

  只见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字太丑,辞职以后给我好好练书法!”

  果然同意了!

  凌鹿高兴得一把抱住严柯,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笑道:“太好了!你能开甜品店啦!”

  严柯无奈地指指耳朵。凌鹿嘿嘿一笑,拿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道:“嗯,是挺丑的。好好练!”

  严柯一看,小鹿的字还真写得比他好看。顿时噗嗤笑出来,假装生气地捶了他一拳。凌鹿握住他的手,张嘴想说什么,立刻意识到他听不见,于是伸手去拿笔,突然又觉得这样好麻烦。

  索性再次把严柯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他,用行动取代言语。

  严柯靠在他肩头,感到幸福而温暖。一切都如此美好,仿佛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突然,严励从楼梯上折回来,一眼看见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两个男孩子,顿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严柯恰好与他对上眼神,吓得立马推开小鹿,整张脸都红透。

  凌鹿莫名其妙地回过头,也与尴尬的严励对上眼。

  “……”

  凌鹿默默地挪开两步,把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没、没事,你们……继续。”严励努力保持着长辈的风度,一转身,在楼梯上绊了一下。

  “爸!”

  “严伯伯!”

  严柯凌鹿同时起身,匆忙跑到他身边。严励赶紧制止道:“没事没事!……哦对了,我本来是想跟你们说,他妈妈今晚就回来了,辞职的事我会再跟她商量商量。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凌鹿一愣。严励说完就急吼吼地走了,仿佛害怕再看到什么非礼勿视的场景。

  严柯歪歪脑袋:“他说什么?”

  凌鹿回过神来,噗嗤一声笑了。

  当晚,严母从外地赶回来,严父把今天的事跟她说了。严母又是心疼又是感慨,最后总结下来,却是极其得意的一句话:

  “看吧,我就说他会选小鹿!你还不信!”

  严父不高兴了:“我也没说什么……”

  “骗人!你明明偏袒余程!”

  严父叹道:“阿程都对我说了那种话了,我总不能再刺激他吧?何况我只是说不管他们年轻人的事了,我也没……”

  “你还不够欺负小鹿呀?小鹿对咱们家贝贝那么好,你还对小鹿冷冰冰的,你说你是不是没良心!”

  严父无语。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

  于是,辞职,就这么决定了。

  星期一早上,严柯带着疾病证明和辞职申请去见院长。院长表示惋惜,并没有马上批准,只是让他再考虑一下。

  到中午的时候,严柯失聪辞职的事已经传遍省中。而在门诊忙了一上午的余程,居然是全院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独自坐在诊室里,看着严柯在职工群一条条地回复大家的“关心”,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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