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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 58 章


  58

  一眨眼就到了十二月中旬。今年考研的时间恰好是圣诞节,也就是说凌鹿的复习时间所剩无多。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背书。

  严柯怕打扰他, 回到公寓也不看电视了, 就安安静静地在书房查资料。这些天他致力于改善杨明焕的生活质量,药方隔三差五就要调整,但杨明焕的病情还是不太乐观。虽然咽痛、心悸、腹泻这些症状得到了改善,但是压迫气道的肿瘤日益增大, 杨明焕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由于身体虚弱,他的肺上也开始出现感染,咳嗽咳痰甚至进一步加重了缺氧。

  严柯不得不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 并找来他的老伴和儿子反复谈话。现在缓解呼吸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气管插管, 但插管属于有创治疗,会对病人造成巨大痛苦, 通常需要同时施以止痛药和镇静药,让病人保持麻醉状态。

  严柯给家属解释了插管的原理。其实想想都知道, 平常气管里有点唾液都会引起剧烈呛咳, 何况是插一根呼吸导管?所以此时就要征求家属意见, 到底插还是不插?

  杨明焕的身体恶化到这种程度, 老伴早就猜到原因。她也知道杨明焕的生命已经进入倒数, 因此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插管,希望杨明焕有尊严地度过最后的时光。杨明焕自己也点了头。

  严柯心情复杂地让老太太签署了《拒绝有创治疗同意书》。

  星期四严柯值班。今晚本该陪他值班的实习生放考研假了, 因此严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手头没什么事, 时间却还早, 严柯又去病房晃了一圈, 确认所有病人的情况。

  杨明焕还是喘得厉害,虽然已经吸上氧了,但血氧饱和度还是忽上忽下。严柯查了一圈房,正往办公室走,路过杨明焕的病房时听见心电监护仪在报警。杨明焕的老伴正起身,熟练地把警报暂时消除。这很正常,因为他最近血压偏低,也没什么好的处理办法。

  严柯过去看了一眼,血氧还好,血压低就只能让他低了。

  由于呼吸困难,此时的杨明焕已经很难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用力呼吸。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睛始终半眯着,但因为憋气憋得难受,他只能半躺半坐。这几天他晚上都只能睡一两个小时。

  老太太这些天也和儿子轮流陪夜。很显然,老太的体力也有些不支。严柯看着老太太憔悴的面容,忍不住道:“阿姨,不行还是把老爷子转进icu去吧?你们家属也可以轻松一点。”

  老太抚摸着老爷子干燥粗糙的手掌,叹道:“进了icu,他可就出不来了。而且icu每天只能探视半个小时,我不放心啊。”

  此时老爷子缓缓地扭过头,眼睛望着老太。老太给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微微一笑。

  严柯心情很沉重,忍不住叹了口气。正要走时,忽然听到心电监护滴滴作响,老太太再次起身关闭警报。

  滴滴声消失了,病房里只剩下杨明焕艰难的喘息声。

  严柯走出两步,突然有点不放心,于是又折回来。他瞟了眼心电监护,发现刚才的报警不是因为血压低,而是血氧饱和度降到了90%。

  正常人的血氧应该在98%左右,当血氧低于95%时心电监护就会报警。杨明焕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调整一下吸氧流量就行了。但吸氧速度也不能太快,如果体内氧气含量过高,身体会自行发生呼吸抑制。

  严柯按照常规稍稍增大了氧气流量,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想等血氧恢复了再走。没想到血氧一直上不去,反而仍旧缓缓下降。心率也超过了120次/分,心电监护再次报警。

  严柯感觉不太对劲,掏出听诊器上去听了一下。肺上有明显的湿啰音和哮鸣音,这是因为肺部感染,里面有痰。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很快,严柯不是心内科医生,此时也听不出什么。

  他掀开被子,按了按杨明焕的脚腕。双下肢没有水肿,看着不像左心衰。看来这些异常还是肺上的原因。严柯喊来护士给他吸痰,痰液没吸出来多少,杨明焕的症状也没有改善。这下严柯急了,赶紧给他抽了个血气分析,送急化验,并请了二线值班医生过来。

  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心电监护显示血氧饱和度已经掉到了40%。二线医生了解过病情之后,迅速下达了抢救医嘱,然后低声对严柯道:“赶紧叫他子女过来,我要跟他们谈话。这老头估计不行了。”

  严柯心里一沉。

  杨明焕的儿子到来时,血气结果也出来了:缺氧、二氧化碳潴留、酸中毒、高钾血症,所有指标都严重偏离正常值。考虑原因还是呼吸道堵塞,既然家属拒绝插管,那么目前除了吸氧和纠正酸中毒之外没有什么可做的。

  二线医生把家属带去办公室谈话时严柯就守在杨明焕床边。杨明焕瞪着双眼,极度的呼吸困难使他喘息剧烈,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用听诊器都听得出来有东西堵住了。

  他的双手青筋爆起,死命抓着床单,那皱成一团的床单仿佛是他痛苦的写照。严柯心里非常难过,他不敢回应杨明焕绝望而哀求的眼神,但他更不能离开。此时他必须守在杨明焕身边,即便什么都做不了,作为医生,他也必须在旁守护。

  不,这不是守护,只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而已。

  二线医生的抢救也没能缓解杨明焕的痛苦。他开始烦躁地扭动,床被他晃得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对严柯来说也是一种煎熬,他忽然发现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杨明焕最终会憋死,会在恐惧和极大的痛苦中,缓慢地死掉。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是终末期肿瘤病人,而且拒绝插管,拒绝转入icu,所以肿瘤压迫气道导致的呼吸困难并没有其他……

  等等?

  严柯看着杨明焕浅而短促的呼吸,忽然灵光一闪。

  吗啡!

  吗啡不是能改善浅快呼吸吗?国外不是就是用吗啡来缓解临终病人呼吸困难的吗?

  严柯让护士看着杨明焕,自己拔腿向办公室跑去。既然有二线主任医师在场,他就必须先向上级请示才可以下达医嘱。然而还没跑到办公室,他突然又想起来——

  国内还没有相关指南。

  目前国内所有吗啡制剂的药品说明书上,都没有“缓解呼吸困难”这个功效。也就是说,他如果用吗啡来治疗呼吸困难,实际上是属于“超说明书用药”。

  何况吗啡还有可能引起呼吸抑制……

  严柯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想起那次死亡病例讨论时,师叔与王主任的对话。

  “既然还没进指南,那官司恐怕很难赢。”

  “咱们医护人员首先还是要保护好自己啊……”

  严柯胸口一闷,很快又转念想到——未必会打官司啊!

  杨明焕一家人都那么明事理,只要解释清楚,他们一定能理解的!只要家属理解,就不会起诉,那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严柯心里一定,加快脚步来到办公室。二线医生恰好和家属谈完了,家属正在签“放弃抢救同意书”。严柯和二线医生对上视线,正要开口,脑子里却突然跳出一个名字。

  陆文芳。

  刚刚安定下来的心脏,又开始慌乱。

  人性是很复杂的。

  出于好心也未必会有好结果。

  “怎么了?病人有什么情况吗?”二线医生起身就朝病房走。

  “……不是。”严柯低头跟上,内心挣扎不已。

  “那你不看着病人,过来干嘛?”二线医生瞟了他一眼,眼里有责备。

  来到病房,护士报告说各项数值还在走下坡。其实不用看数据,光看杨明焕的样子就知道情况有多糟糕了。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从细细的嘶鸣变成粗犷的呼噜声,胸口也剧烈起伏着,很显然,他在用尽全力呼吸。但紫绀的嘴唇和满头的冷汗都表明这一切徒劳无功,他很难把氧气吸进肺里,只能等待血管里残留的氧气慢慢耗尽。

  杨明焕两眼无神,呆呆地望着前方。当他看到严柯时,眼里又燃起一点希望。他盯着严柯,尽管无法言语,但还是用眼神在问:还有什么办法吗?我还有救吗?

  严柯心里一团乱麻。眼前这位老人曾经在他低谷的时候,忍着疼痛开导过他。而他现在却要为了自保而置他的痛苦于不顾。且不说这种行为近乎恩将仇报,即便作为一个普通医生,面对一个普通病人,难道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心安理得地看着病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吗?

  如果杨明焕早知道他是这种人,一定不屑于与他深交。

  垃圾。

  人渣。

  好人为什么都没有好报?

  他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遇上我这种垃圾医生?

  大脑深处,忽然传来熟悉的抽痛。耳朵里像是有根弦,用力震动,疼痛像波纹般蔓延。

  严柯开始耳鸣,就连杨明焕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但杨明焕还是瞪大眼睛,无助地,渴望地,在绝望中抱有一丝希望地……哀求地看着他。

  严柯终于屈服于愧疚,拉过二线医师低声把吗啡的事说了。二线立刻摇头,嘴皮上下翻动,严柯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大概是在否决吧。

  严柯张开嘴,听到自己的声音。

  “……出什么事我来负责好了。”

  二线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好些话。他只勉强听到一句:

  “……责任不是你一个人的……”

  严柯一怔。心沉了下去。

  对啊,如果家属真的回来闹……整个科室都会受到牵连。

  陆文芳的事情还没过去多久,难道他又要给大家制造麻烦吗?

  老太太和儿子也追了上来。看见杨明焕痛苦的模样,老太太捂住嘴开始啜泣,儿子也满脸悲伤。

  严柯愧疚地别过脸,情绪也跌落谷底。与此同时,像是有蜜蜂钻进脑子里,翅膀扇个不停,把他的脑子搅成匀浆。

  算了。

  反正我就是个人渣,还假仁假义干什么?

  不要装了。杨明焕肯定早就看穿了,如果我愿意帮助他,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动手?明明只是打一针的事,明明那么简单,只要拿起针筒,在他的血管里打一针……

  明明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却不做。

  自责愧疚都是假的吧,是趁他还没死演给他看的吧。

  不,应该是演给家属看的,毕竟他最怕的是家属闹事啊。让他们看看,病人痛苦的时候我也很痛苦,我也很难过的。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做不到啊,就连我的上级都做不到,我已经尽力了啊。

  ……人渣。

  严柯抬起头,看到老太太走到床边,用力握住杨明焕的手。看到他们的儿子走到病房外面,张嘴讲着电话。看到护士和二线医师对视一眼,脸上都是无奈。

  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只有杨明焕还在垂死挣扎,却不知道他每一次的用力呼吸都是在延长自己的痛苦。他除了死以外没有别的结局。

  脑子里有很多只蜜蜂,无数对翅膀。耳朵里的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能听见纤维一丝丝撕裂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杨明焕的儿子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护士开始拆杨明焕身上的仪器。

  有几个人走进来,无声地把杨明焕搬到推车上。

  杨明焕无声地喘息着,无助地看了严柯最后一眼,然后被亲人带走。

  回家,等死。

  二线医生离开了。晚上保洁阿姨休息,因此没有人去把床单被套拆洗、消毒。皱巴巴的床铺还保留着这位老人濒死挣扎的痕迹,洁白而刺眼。

  严柯回到办公室,开始补病程记录。今天键盘的质量意外地好,没有发出任何敲击声。

  写完病历,他去找护士。他想告诉护士他累了,要去值班室睡一会儿。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发不出声音,于是拿笔在纸上写,然后举起来给护士看。

  护士知道这位病人和严柯的关系,因此理解地点点头。

  严柯慢慢地走向值班房,感觉头晕晕的,他觉得挺好,这样的话只要一沾枕头就会睡着。

  今天一定不会失眠了。睡个好觉吧。

  杨明焕的床位空出来了,可以收新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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