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26 章
24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这几天严柯一看到余程就紧张,怕他说起实验的事。余程确实提了, 当然, 并不是责备严柯的缺席, 而是告诉他细胞长得很好,让他有空去看看。
严柯如获大赦。
好不容易又熬到周五。中午大家都趴在办公桌上休息, 严柯睡不着, 脱了白大褂到污梯间去抽烟(注)。
他是搬进公寓以后才开始抽烟的,还不太习惯。但烟味能缓解焦虑,他喜欢把烟吸进肺里的感觉。
作为呼吸科医生, 他清楚知道吸烟者的肺是什么样子。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
他把窗推开一点。这里的窗当然也是半封死的, 不可能给人跳楼。严柯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不知不觉出了神, 直至被烟头烫到手。
“唔!”他本能地松手,烟头掉到了地上。手指有点疼, 他瞟了一眼,微微发红, 还有焦油的痕迹。
但疼得……不算厉害。
是不是最近止痛片吃多了, 神经末梢敏感性下降了?
严柯弯腰捡起烟头, 用指腹碰了碰火苗。灼痛感像电流一样刺上来, 让他突然想到——
我还活着。
即便大脑麻木, 身体毕竟不是行尸走肉, 还会对外界刺激有所反应。
心底莫名燃起一种无法描述的渴望, 他把烟头对准手腕, 正要摁下去,叮地一声,污梯打开了。
严柯赶紧把烟头掐灭扔掉,背过身去,听见护工哼着歌走出来,跟他打招呼。
严柯笑着看他走掉,同时稍稍恢复一些理智。
不要在这里,有监控。
不要在手腕上,小师叔看到会担心,别人也会问。
他假装平静地回到更衣室,换上白大褂,然后去跟护士讨了卷纱布,把烫伤的手指包起来。
余程看见了,果然问他手指怎么回事。严柯摸摸鼻子,笑说被门夹了。余程欲言又止。他本想今晚带严柯去给细胞换液体,这下也只好作罢。
相比之下,凌鹿就积极多了。
换液其实很简单。细胞会贴壁生长,但细菌和真菌不会,所以换液体时稍作冲洗就可以把污染物清除,同时还可以补充营养液。
余程取材时无菌操作很严格,培养**里几乎没有污染。他给凌鹿讲解了换液的操作要点,并亲自示范,最后还留了一**让凌鹿来换。
凌鹿又高兴又紧张,时刻谨记无菌操作,生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影响实验结果。余程却让他放轻松,这**是特意留出来的,不计入最后数据。
——这**,本来是留给严柯练手的。
换好液体以后,余程坐到显微镜前,打开光源。凌鹿有些诧异:“余老师,这个显微镜好像跟我们学校里用的不一样。”
“学校用的是光学显微镜吧?”
“对对对,这个不是光学?”
“这是荧光显微镜,用紫外线当光源的,分辨率比光学显微镜更高。而且可以通过荧光反应观察到细胞里的一些物质,比如说叶绿素。光学显微镜就不行了。”
余程把培养**放在镜头下,仔细调整着位置,然后招手道:“来,过来看。”
凌鹿好奇地凑上去,惊喜地发现每一个细胞都清晰可见:“哇,原来肺细胞长这个样子!”
凌鹿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住目镜,余程又道:“你可以自己调一下视野。”
凌鹿正想问怎么调,余程忽然抓起他的手,放到目镜旁的齿轮上:“在这边,有横竖两个齿轮,可以调整不同方位。你自己试试看。”
凌鹿只觉手背一暖,余程握住他的左手,微微转动着齿轮。镜下视野随之缓缓移动。
“右手放在这边,可以微调放大倍数。”右手也被轻轻握住,放在右侧的小旋钮上。
这样,几乎是被环抱的姿态。
凌鹿甚至能感觉到背后那个温暖的胸膛,但仅是短短一瞬,余程就松开了手。
凌鹿不禁失落,同时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羞愧。
其实没有必要。
余程看到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像成熟的水蜜桃一样鲜嫩。视线便顺着他的颈项,肩背,滑落到他窄细的腰肢。
只是看个显微镜,为什么要翘着屁'股?
余程不动声色地眯起眼睛。忽然站起来,一手轻轻搭到凌鹿腰上,感受这具美好**的温度。
凌鹿猛地直起身,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余程若无其事地欣赏着他那惶然无措又无辜的可爱神情,同时把椅子推过去:“坐下看吧。”仿佛刚才那肢体接触只是为了让他坐下。
“嗯……嗯。”凌鹿慌乱应声,笨拙地拉过椅子。
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因此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余程知道凌鹿正在克制着喘息,因为他的心跳已经剧烈到衣襟都微微颤动。
这么容易兴奋,是处男吗?
至少后面应该是第一次?
余程看看时间,才八点。他不想这么早就放小鹿回去,于是随口问:“除了细胞还看见别的东西没?”
“看见了。有一粒一粒的东西……”凌鹿小心翼翼地让出位置,余程便凑过去看。
“这是真菌孢子,就是污染……怎么这么多?”余程有些诧异,下意识地把凌鹿推开,仔细地观察起这**细胞来。
凌鹿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呃,这**好像是我做的……”
余程看了看**上的标签,失笑道:“还真是。”
凌鹿一下子脸红了。余程安慰道:“没事,第一次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做细胞实验,种好了拿到显微镜下一看,哇,好多细胞啊,就特别高兴地喊师兄来看。师兄看了一眼就嘲笑我说,你这个真菌培养得真好啊。”
凌鹿忍俊不禁:“那怎么办?换液洗掉吗?”
“我那会儿也是这么想的,加点抗真菌药下去,多换几次液不就行了?结果一个礼拜以后,真菌越长越多,细胞反而全死光了。师兄直接把我的板子扔了,还说要举报我在保温箱里养蘑菇。我真是心痛,第一次的实验成果啊,唉!”
凌鹿笑出声,又重拾了自信。
就这样,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
“糟了,你们宿舍门禁要到了吧?”余程故作担忧地看看时间。
“这边宿舍没有门禁的。”凌鹿吐吐舌头,“不过是该走了。”
两人换下白大褂,一起走到医院门口。末班车早就开走了,余程便领着他去路口等待出租车。
“余老师,咱们两个宿舍不顺路吧?”凌鹿虽然心有不舍,还是乖巧地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余程道:“太晚了,你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再说今晚也要怪我忘了时间。”
凌鹿没再坚持,只是笑着说了句“好吧。”
等了快半小时,一共才三辆出租车路过,还都是有客的。余程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于是顺理成章地提议道:“要不咱们走回去吧?从这边走到你们宿舍估计也就二十分钟。”
凌鹿倒是很高兴,好像早就想这么说了,只是不好意思。
于是两人并肩朝学生宿舍走去。医院附近的道路非常宽阔,此时车辆很少,周围万籁俱寂。
“感觉整条马路都是我们的。”凌鹿情不自禁地走到马路中间,张开双臂大口呼吸凌晨微凉的空气,心情非常好。
“以前半夜在学校里闲逛,也会有这种感觉。好像整个学校都是我的……”余程含笑望着他,不时朝后方瞟一眼,确认远处没有车开过来。
“也是做实验吗?”
“嗯。”
“余老师,你这么喜欢做实验,为什么会来当中医呢?不是西医实验更多吗?”
余程笑道:“因为我高中是学文的,报不了西医。”
“啊?”
余程打趣道:“难道我不像文艺青年?”
“不不不。”凌鹿想了想,露出一种天真的思考表情,“我觉得你身上有种书卷气……不是书呆子的那种感觉,是像书生,唔,文人气质?”他顿了顿,“但有时候你又……比方说做实验的时候,给我讲课的时候,还有……教我体格检查的时候……”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脸上微微泛红,很显然是陷入某种意乱情迷的回忆。
余程心情愉快,耐心地等他说下去。
“其实我经常觉得你像西医。你不是说‘病人是疾病的载体,是八大系统的集合’吗?这哪像中医说的话呀……”凌鹿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气,微笑地说道,“总之就是气质矛盾,既理性又感性,既冷酷又——”
温柔?
余程回头看了他一眼,凌鹿对上他的视线,有些恍惚地接道:“——温柔。”
余程只是笑笑,没说话。
两旁的路灯投下暖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重叠交错。夜色寂寥,整个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下他们俩。吸入肺中的空气微微发凉,但比肩而行的两人都能感觉到彼此近在咫尺的体温。
仿佛这条路有无限长,仿佛这样下去就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
气氛这么好,还在犹豫什么?
“过了这条马路就到了。”余程望着学生宿舍的方向,笑着说,“晚上走感觉比白天长呢。”
他朝前踏出一步。小鹿终于忍不住,伸手拉住他。
却只敢拉住衣袖。小心翼翼地,惹人怜爱地。
“老师……”凌鹿低低唤道。
“嗯?”
“我喜欢你。”
小傻瓜,总算肯说了。
余程望着马路对面的路灯,默默开始读秒。
5,6,7。
灯下有只蛾子,拼命地撞击着灯罩。
13,14,15。
凌鹿的手也慢慢松开,可以感觉到他动作的僵硬。
差不多了。
“……小鹿。”余程没有回头,微调着声音的低沉程度,“回去吧。”
“……嗯。”凌鹿抽了抽鼻子,没有再说什么。如此长久的沉默,已经是回答。
穿过马路就是学生宿舍。此时所有寝室都已经熄灯,整栋宿舍楼笼罩在黑暗中。
余程陪凌鹿一直走到楼梯口,凌鹿始终低着头,此时终于抬起眼,努力挤出笑容道:“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余程没说话。
却在他心灰意冷地转身之时,突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拉回来。
“?!”凌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摁到了墙上。
简短地对视,让凌鹿看清他眼中的复杂情绪,然后吻上去。
出于个人爱好,余程选择了舌吻。从凌鹿起伏的胸膛和混乱的喘息可以得知,他也乐在其中。
余程故意挤进他两腿之间,让他无处可逃。却又装作未曾察觉,并不抚慰他。
只是捧着他的脸,深情缠绵地亲吻。
凌鹿笨拙地回应着他,双手情不自禁地环住他的脖子。余程却在此时突然推开他,露出复杂的神情。
凌鹿喘息着,迷乱地仰视他。
余程轻叹一声,再次吻上他的唇。这次却是蜻蜓点水,温柔而克制。
“回去吧。”余程说。
离开了温暖的怀抱,凌鹿呆呆地点点头。
余程走出楼梯口,回过头,看到凌鹿也恰好回头望他。两人视线刚一对上,凌鹿就害羞地逃跑了。
真可爱。
今晚他将辗转反侧,他将反复回味这个吻,他将为这暧昧不明的态度彻夜难眠。
余程感到非常愉快。
与此同时,刚刚结束应酬的张行端路过了严柯的公寓,一时兴起上了楼。
“睡这么早?”他在黑暗中摸上床,手指熟练地穿过睡衣。
“嗯……”严柯闭着眼睛,没什么反应。
张行端停下来,挑眉道:“你刚自己玩过?”
“没有……”严柯迷迷糊糊地去拉裤子,刚脱一半就停了下来,像是睡着了。
张行端难得好兴致,摸着他玩了一会儿,严柯还是睡得像死了一样。
“严柯?”张行端突然觉得不对,起身开灯,发现严柯脸色很差。他皱起眉头拉开床头柜,里面竟装满了药盒。张行端大惊失色,拿起药盒一看,全都是精神类药物。
“你他妈——”他愤怒地揪着严柯的领子,“你吃了什么?你在找死吗?!”
“没吃多少……”严柯被他晃得难受,半眯着眼睛,反应迟钝地道,“我本来想睡觉了……谁知道你要来……”
张行端粗暴地把他拎起来,严柯不满地推着他:“干嘛呀……”
“去急诊洗胃!”张行端把他裤子拉好,外套穿上,恼怒道,“你给我站好!”
“不用洗啊……我就吃了……一点点……”严柯烦躁地挣扎着。
“到底多少!”
“四片……”
“什么四片!”
“止痛药……”
“还有呢!”
“**……四五片……”严柯站不稳,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不耐烦道,“大惊小怪什么……这点量没事……”
“你说没事是给病人用过没事还是自己一直就这么吃?”张行端强行把他拖到门口,腾出手去开门,严柯就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张行端见状更加暴躁,大骂道,“你他妈现在这个鸟样子还说没事!能不能别折腾了!安分两天不行吗!”
“你别吼我……”严柯痛苦地捂住耳朵,小声哀求道,“真没事……你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张行端看他这副可怜模样,也有些不忍心,于是又把他抱回床上。严柯很快睡着了,张行端却烦躁不已。无意间又瞥见严柯手上的纱布,他狐疑地拆开一看,一个破掉的水泡,脏兮兮的,边上还有焦油的痕迹。
烟头烫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居然还自残?!
张行端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余程拉过来让他好好看看严柯的鬼样子。再这样下去成什么了?真想搞出人命来?
两个兔崽子!都不是好东西!
隔天早上严柯被掀了被子,刺眼的阳光直射在脸上,他被迫挣扎着醒来。面前站着张行端,皮笑肉不笑的。
“你干嘛……”严柯害怕地看着他,试图去拉被子。
“起来。去医院。”张行端丢了一套衣服在他身上。
“今天我又不上班。”严柯对昨晚的事已经记忆模糊,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
“不是中医院。去脑病医院,我给你约了个专家。”
严柯一愣:“脑病?”
“去看抑郁症!”张行端烦躁地把他拉起来,强行给他套上衣服,“你生病了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给我去看病!”
“你神经病啊!我只是心情不好,怎么可能抑郁症?”严柯不满道,“我一富二代不愁吃穿,得什么抑郁症?”
张行端皱起眉头,想了想,表情缓和下来。他怜惜地摸了摸严柯的脸,柔声道:“阿柯,你其实心里明白的,别再自欺欺人了。听话,好不好?”
严柯不反抗了,沉默地咬住嘴唇。
果然吃软不吃硬。严柯是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咬人挠人只是因为害怕。他的攻击性是假的,他其实不堪一击。
张行端拿过衣服,柔声哄道:“乖,自己穿上。我带你去看病。”
张行端给他约的是省里首屈一指的专家,姓林,是个温和慈祥的老奶奶。严柯的祖母外祖母都去世很早,因此对老太太很有好感。
张行端把他介绍给林主任以后就离开了诊室。一个小时以后他被叫回来,严柯眼睛已经哭肿了。
“初步可以确诊了。”林主任没有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只是温和地说道,“但还要做几个检查,排除一下别的器质性病变。”
“要住院吗?”张行端问
“住也可以,不住也可以。”林主任轻轻拍了拍严柯的手背,声音慈祥,“孩子,你也是医生,自己决定吧。”
严柯低着头不说话。张行端道:“住吧,他这样也没法上班。”
“不,你错了。”林主任用眼神制止他,“这孩子很有责任心,他是不会轻易离开岗位的。但他不能过度劳累,所以也需要适当照顾。”
张行端面露难色:“林主任,你知道他们呼吸科……”
“我不想休假。”严柯小声打断他。
张行端皱起眉头。
林主任叹了口气,让严柯先出去等。张行端在办公桌前坐下,客客气气地问道:“林主任,他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按照评分量表来看是中度。他的躯体症状出现得很早,反复地头痛和失眠,并且有药物依赖。他承认有过自杀自残行为,但都被人阻止了。”
“他自残我知道,不过自杀……”张行端眉头皱得更紧,“那倒是麻烦了。”
林主任点点头:“这几天是他的发作期。抑郁症发作期可长可短,有可能几天就好了,也可能持续几个月,现在他身边最好有人陪着。我给他开了点药,你要监督他吃。”
“这个当然。”
“药物早期容易有不良反应,甚至可能加重他的头痛失眠。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表示理解。”林主任无奈地笑笑,语气怜惜,“毕竟是同行……这个病的预后怎么样,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会好吗?”
林主任叹了口气:“很难。会经常反复,而且不能停药。”
张行端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主任。”
“小张,你也有要注意的。”林主任诚恳地望着他,“不光是你,还有他的父母,他身边亲近的人。你们要知道抑郁症是一种生理疾病,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或者想不开。他的悲观和痛苦不是自己选的,是大脑有了病理改变。他也不想这样的。”
“好的。”张行端也叹了口气,“那我什么时候带他来复诊?”
“一个月以后吧。如果副作用很严重的话,随时来找我。”
“好。”
张行端正要走,林主任忽然又道:“对了,小张,之前你说的那位朋友,我劝你还是少和他接触。”
张行端笑了:“没事,我有分寸。”
林主任摇头道:“这是目前唯一一种无法用药物控制和治疗的病,甚至连改善症状都不可能。这是先天性疾病,是生理缺陷,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微笑着说,“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林主任一愣,无言以对。
张行端走出诊室,看到严柯呆呆地坐在走廊上,眼睛还红红的。张行端笑了笑,走过去揉揉他的头发:“小可怜,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严柯低着头站起来,遮遮掩掩,不想被人看到脸。
张行端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笑嘻嘻地给他戴上,宠溺道:“小笨蛋,一直叫你随身带口罩,怎么老是不记得呢?”
注:污梯是后勤人员运送污染物的通道,原则上不允许病人进入,属于后勤区域,因此有些医生也会在这里抽烟。
25
张行端把严柯送回公寓的时候,凌鹿都快把门砸烂了。看到两人回来他反而一愣,然后傻乎乎地喊了句老师们好。
“你怎么来了?”张行端对这个实习生印象深刻:年轻貌美,可惜傻。这种人容易坏事,所以他不碰。他掏出钥匙开了门,随手把药袋子丢在桌上。
“我今天本来和他有约。”严柯叹了口气,愧疚地说,“早上走得急,忘记带手机了。”
小鹿一定急坏了。
“没事没事。”凌鹿眼睛盯着药袋,想问又不敢开口。他隔着塑料袋努力辨认药名,张行端不悦地瞟了他一眼,立刻又和颜悦色道:“你不是要考研么?不赶紧回去看书?”
“他知道的。”严柯疲惫地坐到沙发上,不想摘口罩,“我跳楼就是他拦的。”
张行端很诧异,迅速思考一番,震惊不已:“你在医院跳楼?!”
凌鹿忙道:“他不是!他没有!”
张行端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凌鹿。
凌鹿有些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严老师到底生什么病了?”
张行端道:“抑郁症。中度抑郁。”
凌鹿先是惊讶,很快又觉得果然如此。不禁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现在这件事就只有余程不知道。”严柯蜷起身子,低声道,“我不想他担心。”
张行端无奈道:“你们两个傻,别以为余程也傻。你吃药有副作用他看得出来。何况平常我不在你身边,我得让余程盯着你。”
凌鹿不假思索道:“我可以陪他!”
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行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说话不经脑子的小朋友。
“不行。”张行端果断拒绝,“他的病不能瞒,出事了谁来担责任?不光是余程,还有他……”
“别告诉我爸!”严柯几乎尖叫起来。
“那就通知余程。”张行端斩钉截铁。
严柯瑟缩了一下,低头抱住双膝。凌鹿看不下去了,拦在张行端面前:“张老师,你别这么逼他,他都已经这样了!”
严柯却道:“好。”声音轻轻的,“那就告诉他吧……”
张行端去阳台上打电话了。凌鹿还有些气愤,坐到严柯身边说:“他干嘛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你——”他看了看那一大包药,不满道,“你生病又不是你的错!”
严柯低着头说:“你回去看书吧,快考研了。”
凌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留下的理由。其实他今天来不光是为了动物园之约,更多的是为了告诉严柯,余程吻他了。
他的暗恋得到回应了,他想把这喜悦与严柯分享。但严柯现在这样,他实在说不出口。
凌鹿还是放不下心,他对张行端有一种莫名的不信任。便说:“看书也不差这一会儿,我帮你收个衣服吧。”
他走到阳台,一看张行端在轻声打电话,心想至少等余程过来才能走。于是迅速地收了衣服,抱进严柯房间里。
余程很快赶来。严柯一开门,余程就把他拉进怀里。
“为什么瞒着我?”余程声音颤抖,“贝贝,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熟悉而温暖的味道将他包围,严柯忍不住抓紧他的衣角,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小师叔,我不想你担心。”
余程怜惜地捧起他的脸:“但你这样——”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影,他和凌鹿对上了视线。余程迅速移开眼,凝视着严柯说,“你这样不是更让我担心吗?”
凌鹿站在卧室门口,抱着一堆叠好的衣服,不知所措。
余老师——余程的眼神,就和那晚吻他时一模一样。但现在他却抱着严柯,对他柔声安慰。
而严柯,那种委屈的,撒娇般的神情,爱意根本掩藏不住。
——原来严柯暗恋的人,就是余程?
原来我们——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他甚至还想和严柯分享与余程接吻的喜悦……真是可笑……不,幸好没有!幸好他没有说出口……
张行端从阳台走回来,看到凌鹿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也是一个问号。再看余程正搂着严柯卿卿我我,顿时明白了。
余程动作够快的啊,这实习生才来了一个多月吧,已经勾搭上了?
不过这孩子倒确实是余程喜欢的款,天真善良,跟严柯一样好骗。这种小朋友养好了就是橡皮泥,随便他捏圆捏扁。关键是长得还好看。
把大众情人圈养在脚边,余程就爱干这事儿。
现在两只小狗都可怜巴巴地等着爱抚,就看余程怎么操作了。
张行端笑嘻嘻地靠在阳台上,看戏。
余程像是没看到凌鹿似的,神情自然地拉着严柯坐到沙发上,一边拆着桌上的塑料袋一边问:“这些都是你的药?”
“嗯。一个月的量。”
严柯把病历拿出来给他看。余程看完,又把每种药的说明书拆出来,皱起眉头:“副作用发生率这么高……”
“没关系的,反正我本来也在头痛。”严柯乖巧地说,“林主任告诉我刚开始会加重症状,我做好思想准备了。”
余程道:“那你止痛片现在吃多少?”
“……不多。”严柯下意识地朝阳台望了一眼,却看见张行端意义不明的笑容,“……就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吃一片。”
“贝贝,别撒谎。”余程叹了口气,“你不是不想我担心吗?那就不要瞒我,跟我说实话。”
严柯无奈:“……四片,一天两次。”
“你痛得这么厉害?”余程很惊讶,随即自责道,“也怪我粗心,平常看你没精神,还以为是失眠的原因。我早该发现是止痛片镇静效果……”
严柯忙道:“我也以为只是偏头痛,所以想用止痛片压下去。现在既然确诊了,吃了药应该会慢慢改善。”
余程怜惜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还想说什么,凌鹿忽然走过来,僵硬地说:“老师,我先走了。”
“咦,小鹿也在啊。”余程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微笑地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严柯抬起头,凌鹿却像是躲避他的眼神一般,迅速离开了。
张行端没看到想象中的好戏,也兴致缺缺地晃过来。
“你俩继续腻歪吧。走了。”
余程应了一声。张行端带上门,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凌鹿慢吞吞地在小区里走着,很显然正经历着巨大的情绪波动。张行端笑嘻嘻地凑上去:“吃醋了?”
凌鹿瞪了他一眼,居然眼睛红红的。
“现在才哭?刚刚干嘛忍着?”张行端幸灾乐祸道,“捉奸在床还不爆发一下,难不成你打算原谅他?”
凌鹿停下来,盯着他,哽咽道:“张老师,你能不能别这么坏?”
这话这语气这小眼神儿,跟撒娇似的,真是我见犹怜。张行端突然理解余程喜欢玩弄小朋友的原因了,并且对这只小傻鹿开始改观。
没想到凌鹿接下来说:“我哭不是因为余程脚踏两条船,我是心疼严老师。他已经抑郁了,他的精神支柱却是个骗子。我也气我自己,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敢告诉他……这不就相当于帮余程撒谎吗?”
张行端愣住了。
凌鹿抽噎了一下,哀哀的眼神望向张行端:“你也不会说的,对不对?但这样——”
他忽然按住胸口:“但这样,严老师好可怜——我们这些人,看起来好像对他很好,其实都是骗子。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太可怜了。”
张行端没料到他的想法会这么天真幼稚,却又这么……深沉。一时无言。凌鹿擦擦眼泪走了,张行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这孩子……
可惜了啊。
张行端懊恼地啧了一声。
早知道他这么可爱,就算是个傻子也要骗到手。现在没戏啦。
不过,他和严柯倒是有戏了。
26
星期天余程没去坐堂,在公寓陪了严柯一天。凌鹿反倒去了中药房,被挂号的小姑娘告知余医生今天停诊。他怅然若失地走出药房,仿佛听到正式宣告:
你被抛弃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余程能一心一意地陪严柯。
凌鹿坐公交车去了市立图书馆,发现真的像余程说的那样,到处都是小朋友,根本找不到地方自习。他回到公交站台,茫然地看着路线图,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车站。想了一会儿,原来是古文书店那站。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那路车。
小巷还是那条小巷,诗情画意却变得那么虚伪可憎。凌鹿来到书店前,看到今天的小黑板上写着“负能量禁入”,只好孤零零地站在门外。
老板也不在,通往后院的门关着。他是不是又在欣赏那幅画?
为谁偏照醽醁……
凌鹿忽然鼻头一酸,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哭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背后有人。一回头,小老头拎着一袋小柿子,正愣愣地看着他。
凌鹿张张嘴,声音却哽住了。小老头一声不吭地跑进店里,拿了个黑板擦出来,刷刷刷地把“禁”字擦掉了。然后改成“进”。
负能量进入。
凌鹿一步跨进店里,嚎啕大哭。
小老头没问他为什么哭,也没问他怎么一个人来,只是拎了个垃圾桶过来,掰开小柿子给他。凌鹿接过吃了,眼泪继续掉,小老头就继续喂。这样吃了好几个,凌鹿打了个饱嗝,不好意思地说:“再吃下去我要拉肚子了。”
小老头指指后屋:“洗手去,擦干了再过来。”
凌鹿乖乖地把手洗干净,然后回到店堂里看书。书真是好东西,看了一会儿心就平静了。
天快黑了,凌鹿向小老头道别,说:“谢谢你。”
“嗯。”小老头举着放大镜看书上的小字,头也不抬。
凌鹿回到宿舍,一夜好梦。
星期一,又是新的开始。
考研报名即将开始,一起考研的同学们都开始约见心仪的导师,凌鹿却还犹豫不决。
这些天来发生了太多事,让他恍如隔世。舍友还当他是压力太大,约他打游戏放松一下。他看着舍友就想起萱萱,想起余程,想起和严柯促膝长谈的那个夜晚。
……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心里有事,怎么都看不进书。他彻夜难眠,终于在星期二早上下定决心,去了科教科。
然后是呼吸科主任办公室。
然后是余程的,副主任办公室。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余程签着病历,头也不抬。
凌鹿关上门,在他面前坐下,说:“余老师,我想过了,我还是想报呼吸科。”
余程有些诧异,继而微笑道:“可以,欢迎。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穿小鞋。说实话我很欣赏你,我也不希望因为严柯……”
凌鹿打断他:“我想报王主任的研究生。”
余程一愣。
凌鹿道:“我跟王主任已经说好,他答应我只要过了笔试就收我。”
余程眯起眼睛,揣测着他的意图。
“我也跟科教科申请过了,想多学习呼吸科的内容,所以每个星期有半天可以来抄方。王主任让我跟你。”
“所以呢?”余程抬起头,眼神凌厉地逼视着他。
凌鹿毫不退缩,直视他的眼睛。
“星期一你的门诊我不会来。我跟严老师上周三门诊。明天就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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