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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他终于认清隔着袅娜月光的女子,分明就是当日在库房内翻阅陈年案卷的人。而两人言语之间并无避讳,显然说的便是紫英!

  “呵。”苏璎冷笑,瞥了一眼强作镇定的赵楠,“王家当年树倒猢狲散,你难道没有从中作梗?”

  “姑娘,并非人人都是你心中想的那样卑鄙小人。”男子愤然起身,原本怯于对方手中的利刃,此刻再也顾不得了,竟然站起身来直逼苏璎面前,“我与紫英情投意合,当年若不是她在流徙途中病逝,无论如何我也会娶她为妻。王家之所以会倒,全是因为今上已经无法容忍相权架空王权,满朝文武看在眼底,我又能如何?!”

  “我当初不过是三品侍郎的儿子,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说到后来,赵楠已然颓然的倒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中,声音哽咽。多年之前王家一朝风云流散,谁也不可能再力挽狂澜了。然而对于自己没能救出心上人之事,这些年来赵楠仿佛也始终不曾释怀。

  “可我辜负她,我还是辜负她……“赵楠轻轻咳出声来,喃喃道,“她当初要我去救她,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去。”

  他的确是白衣贵公子,然而贵公子,却未必一定是有担当的人。他当日收到了那封书信,可是如果真的和紫英私奔,等待着自己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将手中的信放进灯烛中,任凭火焰一点点吞噬了泪痕斑斑的信纸。

  他翻来覆去的只说了这几句话,然而苏璎凛冽的神色却蓦地一怔。在他身后,原本被苏璎施了咒术的女子竟然醒了过来,踉踉跄跄的试图走到自己夫君身畔。

  “他真的该死么?”子言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秋日溪水特有的寒意,“他从未允诺过什么,也从未答应要与那个女子同生共死。苏璎,世人爱惜性命是常事,你告诉我,此时此刻,你是否还是要杀了他?”

  刚醒过来的妇人茫然失措,只看见两个陌生人站在窗外,而自己的丈夫却狼狈的半跪在地上。然而子言的话音方落,她陡然明白过来,再也顾不得自己身怀有孕,急切的张开双臂挡在自己丈夫的身前,怒声喊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莺儿,你走开。”赵楠吃了一惊,连忙从后面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当年的确不是个好情郎,然而此时此刻,却恪尽一个父亲与丈夫的指职责。

  苏璎茫然的看着眼前面带哀求的女子,和那个紧紧守护在身怀六甲妻儿面前的男人,眼神中竟然露出了极其罕见的疲倦。透过一层薄薄的纱窗,庭院中的月光无遮无拦的洒落下来,犹如一条在空中飘荡垂落的锦缎,最终无声无息的跌落在了尘土之中。

  是的,那个还未出世的胎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不应该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这个女人也没有错,她虽然蛮横娇纵,却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的丈夫和腹中的骨肉。

  那么……究竟是谁错了?

  “你当日,真的没有答应她,说你会带着她离开?”苏璎沉默了半晌,终于问道。

  “我没有……”赵楠再次苦笑,仿佛胸口被人强行剖开,血淋淋的痛在胸腔内肆虐,“她曾经写信来向我求救,可是我辜负了她。我怕连累家门,也怕出了赵家的大门,将来要面对的东西,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苏璎眼中露出了讥诮的光芒,紫英,你爱的,竟然不过是这样一个怯懦之人?说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到头来他依旧袖手旁观,任凭你如何苦苦哀求,他放不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安稳生活。

  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会比这更让人绝望呢?

  “如果你想杀了我为紫英讨一个公道,那么……动手吧。”赵楠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惩罚。

  然而素来传言泼辣的相国小姐却高高昂起了头,愤怒的驳斥道:“凭什么!当年王氏掌权趾高气昂,他们家又何曾看得起赵楠。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那个叫王紫英的大家闺秀,也只有临死的时候才想起像自己的情郎求救,全然不顾是否会牵连赵家满门。”

  那个长相清秀柔婉的女子再也顾不得,小心翼翼的护住自己的腹部,“如果你们要为她讨回公道杀了赵楠,那么,谁又为我和我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子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着苏璎。然而原本就面色苍白的女子此刻神色越发骇人,仿佛犹如一缕幽魂一般。半晌,她才静静开口,“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丈夫,从前和别的女子有过婚约?”

  岳莺儿站起身来,原本嫁人生子之后她早已被磨平了性格中的棱角,然而此时此刻,为了保护自己的夫君,也为了守住这个完整的家庭,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知道!”

  怎么会不知,当年王家声势何等显赫,自己的父亲不过是寻常的文官罢了,甚至当初都不在京都为官。之所以能到今日的地位,全是因为楚王拔出王、谢两家的实力,大量提拔外省官员入京供职,十年时间,父亲才熬到了宰相之位。自己因为并非一等一的门阀贵族出身,所以才时常让人笑话不懂礼数。

  但是,那件事……即便多数人都全然不觉,她却是知道的。在一个雷雨之夜,她曾看见一身青衣的男子从王府的后门走了出来。王家祖籍横城,在京都的不过是一座相府罢了。而恰巧父亲当年便在横城任职,所以……日后才会有这样一段姻缘吧。

  她现在的夫君,从前曾挚爱着王府的大小姐,王紫英。那个真正的天之贵女,坐拥寻常百姓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华生活,甚至和王都的帝姬姐妹相称。然而那样一个女子,竟然也会在深夜中也会情郎?

  直到多年之后遇见赵楠,她一直隐约觉得似是在何时曾见过眼前的男子。等到终于记起他便是当年王家大小姐私会的那个情郎时,莺儿已经决定嫁给他了。谁都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既然对方不曾轻蔑她抛头露面不是大家闺秀,那么,她又为什么要看中对方当日曾与谁有过一段情缘呢?

  彼此所能用力握住的时间,仅仅只有当下这一刻而已啊。

  苏璎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杀了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无力与眼前莺儿的眼神对视,还有她腹中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子言微微蹙眉,眉宇间的神色却分外复杂,半晌,他握住女子的手,两人一路往无边的夜色中迅疾掠过,只留下劫后余生的一对夫妻相顾无言。

  “你带我去哪里?”被子言带离官府,苏璎终于缓过神来,茫然的问道。

  “有件东西,我想让你看一看。”子言叹息,出声说道:“你当日去王府,不知道可曾看见那一株梨树?”

  “那下面,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你并不曾注意看过。”

  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荒废已久的宅邸。明月冷冷悬挂空中,屋内蝉鸣四起,竟然比苏璎第一次来的时候要热闹许多。

  “苏璎,你可曾想过,你当日遇见的那个人,其实并非是横城王氏的女儿。”子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当日之所以没有拆穿,是因为她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你如今执念已深,一心只想为她报仇,如若再不告诉你,恐怕你连我都要恨上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咒,随着指尖的移动,那株早已经过了花期的梨树下竟然有土壤翻涌。

  果然,那具埋在树下的尸骸上显然是女尸,甚至连身量都要比苏璎见过的紫英要矮一些。

  “这个人,难道不是紫英么?”颐言俯下身伸手碰触到对方洁净的骨骸,感知到一缕熟悉的气息,但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谁?”即便百年阅历,颐言也不禁有些犯糊涂了。

  “这个人,曾经也住在乌衣巷王府。不过她住的地方不是内院,而是仆人住的下人房。”子言手掌无声的翻转过来,堆积在一边的泥土碎渣立刻便如流沙一般倾泻而下,再一次将那具刚刚曝露不久的尸骸覆盖了起来。

  子言冷冷的看着这一切,低声解释道:“她也不叫王紫英,而是名唤怜儿,是王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婢。”

  男子的声音低沉,然而一字一句,那话语里似暗藏了薄而锋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刮过苏璎的耳膜。

  她在七岁的时候就被卖给王府做奴婢,因为长得清秀,贵族人家也喜欢给自己的女儿们在幼年时挑选适龄的婢女来照顾。一来可以有个玩伴,二则,楚国崇尚道教,隐有用婢女来为自己女儿消灾挡劫之意。

  朱门绣户,全然不是在简陋的家中能看见的景象,汉白玉的阶梯层叠铺展,丫鬟仆人们穿着都十分得体,低着头的怜儿静静捏着衣角,不敢再四处张望。

  娘说过,在旁人那里做丫鬟,就要懂得看主子脸色,不可忘了尊卑有别。她还记得娘亲絮絮叨叨的说起自己给人做奴婢的事,人的命,生下来便注定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可是,凭什么有些人就可以什么也不做,而自己却要过如此艰辛的日子?

  她不敢拿这句话去问娘亲,因为知道她答不出来,也怕她伤心。

  这一点孩童的不甘和疑惑,在见到自己要服侍的女子之后,越发浓烈起来。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然而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女,小小年纪便已经养出绰约的风姿,倚在水榭栏杆上看池中游动的锦鲤。从未吃过苦头,才能有这般闲适的姿态。

  小姐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为人骄纵了一些,但是对怜儿却真的很好。有时候会借口说一些新衣服实在难看,就顺手丢给怜儿,奶娘在一边心疼的直咂舌,可是小姐却悄悄对她眨眨眼睛。

  她其实是故意送给自己的,怜儿低下头,眼中闪过一抹感激。

  时间一长,怜儿就知道小姐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快乐。她每日不能出门,只能在宅子里四处转转,天天要学习琴棋书画针线刺绣,其实小姐一点也不喜欢这些,她每日从窗外看着被王府的飞檐切割的天空,都露出十分向往的神色。

  可是怜儿……心底其实并不同情她。尽管每次小姐和自己抱怨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还说特别羡慕自己的时候,怜儿都会假装宽慰的听她诉苦。但是在心底,怜儿却并不太看得起对方哭哭啼啼的样子。

  她抱怨老爷和夫人管教太严,却不知道外面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有多少人因为饥饿而失去生命,卖儿卖女。这些富户人家的一样首饰便足够寻常人家半年的花费,她却还要说自己过得日子多么难受。小姐不知道,自己……自己才是真正的羡慕着她啊!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喝,却是一群人呼喝着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人正是小姐的乳母张氏。怜儿有些慌乱的停下手中的活计,怯怯的行了个礼,“嬷嬷……”

  “哼,你现在倒知道叫我嬷嬷了,自以为得了小姐的宠爱,便狂的和什么似的。”张氏一直便看怜儿不顺眼,她原本想让自己的孙女给小姐做贴身丫鬟,谁知道却被怜儿抢了先机。此刻落了机会,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那一巴掌不偏不倚的打在怜儿的脸上,随之落地的却是一方手帕,一朵菡萏开得极好,栩栩如生。怜儿一惊,再不敢辩驳。小姐其实不喜欢刺绣,所以寻了机会,很多东西都是交由怜儿来代劳的。

  只是这一次却恰好夫人来查验,一眼便看出这菡萏的阵脚分明不是自己女儿的。小姐也受了罚,只说要在屋里好好关几天,连房门都不准出去。可是怜儿却被推搡着走到后院,叫人吊在树上饿了整整一宿。

  没有人可怜她,这宅子里勾心斗角的事数不胜数,犯不着为了这样一个丫鬟顶撞夫人的命令。但是,错的明明就不是自己啊!是小姐让自己帮忙的,为什么她要被吊在树上,而她却可以什么事都没有。

  瘦弱的孤女低下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可是,谁也不会怜悯她的哀哭,还有,她发了狂一样的妒忌和怨恨。

  那一日,明明也是她先遇上他的。他曾说那对耳坠很衬自己,也说自己十分可爱。然而,那样一个男子,还是生生被小姐给抢走了。他们花前月下,他们情深似海,可越是如此,她的一颗心就像是被蚂蚁啃食一般,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可是她不能说,她不过是个丫鬟,没有王氏那样的家庭背景,没有小姐那样倾城的美貌,怜儿,怜儿……小姐竟然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还说楚楚可怜,让人心生爱意。那只不过是个委婉的讥讽罢了,讥讽她可怜的身世和命运。

  她为他们牵线搭桥,为他们鱼雁传书,忍得这样辛苦,也不外乎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寂静中,有人悄悄推开了后院的一道偏门,布衣的男子心头一喜,立刻迎上前去,却发现来的并不是自己满心期待的那个人,“咦?”

  “小姐被夫人留在佛堂里说话呢,想必是在谈婚事呢。”青衣的婢女掩面笑了起来,刻意忽略自己内心的那一点黯然,尽量用欢快的语气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对方,“这是小姐给你回的信,你快回去吧,莫叫别人看到了。”

  “好,好,多谢怜儿姑娘。”男子连声道谢,伸手将信封宝贝一般放入怀中,正想转身告辞,似又想起了什么,用取出一样物什放在女子手心,却是一对石榴红的耳坠,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玩意儿,但女子的欣喜却溢于言表,“这是……给我的?”

  “劳烦你总是替我们传信。”男子微微笑了起来,的确是个俊雅清秀的郎君,此刻映着淡淡的月光,那眉眼看上去越发清润起来,“这是我在古芳斋看中的东西,想着送你做礼物,还望你不要嫌弃。”

  “怎么会,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女子收拢掌心,那耳坠在掌心有着冰冷的质感,因为雕琢成泪滴形状,握得紧了便有些硌人,然而到底是舍不得松开。

  “对了,上次我请公子帮我带一味药材过来,不知道公子是否还记得?”怜儿忽然开口说道,其实府中什么药材没有,只是寻个借口,想多和他有几分交集罢了。

  “呀……”赵楠一拍额头,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来,“我却是忘记了,这几日紫英也曾拖我为她寻一方砚台来着,我找了好几日也没有满意的,竟然将这事给忘了。”

  怜儿心底一震,然而只是温柔的笑了笑,“哪里的话,自然是小姐的吩咐要紧,一个丫鬟的事……有什么打紧呢。公子也不必费心去买了,过几日有功夫出去,我自己去药铺便是。”

  他一连声的告罪,但是谁会看不出来,那不过是几句客套话罢了。他的心不在这儿,所以她拈酸拿醋的说自己只是个丫鬟罢了,他也不曾放在心上。若不爱她,真的,谁管你话里头有几层意思呢。

  怜儿苦笑起来,那对石榴红的耳坠此刻变得冰冷,一如她跌坠深渊的一颗心。

  她呆呆的站立在门外,看着对方的身影越走越远。眉目间那一点狠厉和憎恶越发狰狞,这一点不平,已经足够人记得一生那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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