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昨日之日不可留（四）

　　柳胜男却没有直接去往穆淳的帐子，而是绕到姑娘们的帐房外，远远驻足。廖翚见她眼眸微垂，不禁有些唏嘘。他静静地站在她身后，直到她回头望了自己一眼道：“走吧。”

　　廖翚伴着她一路行到穆淳的帐外，突然道：“你不用这么自责。”

　　柳胜男脚步一顿，就听廖翚又道：“你不曾见过，自然不知道他们会多残忍。”

　　“我虽不曾见过，却也应该预料的到……你同我说起过。可……”柳胜男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可小星恐怕会因为我的疏忽而丧命。”

　　廖翚走到她身边，道：“你亲自送她，不就是怕她家人会加害她么？哪里来的疏忽。”

　　“小星一直跟我们说，她的叔婶都是极好的人，我因此认为曹家夫妻可能不会同一般人一样看不起小星。他们见到小星后那么伤心，我是真的相信了他们一定会善待她……”柳胜男咬了咬嘴唇，唇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口中充盈着淡淡的血腥。她鼻子一酸，忙抹去眼角的泪珠，道：“我一直都觉得，不论受了怎样的委屈、遭了怎样的罪，有亲人相伴关爱才最能把心中的伤痛淡忘抹平。小星不是没犹豫过，她说她想跟我走。是我……是我固执地认为她能回家才是最好的，这才让她决定留下……”

　　廖翚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心中有些不忍，道：“可你也曾说过她要是不愿留下，你就带她一起走。亲人的陪伴可以抹去伤痛，这也没有错。终究是小星自己相信了曹金，选择了留下。如果那时候小星还是不愿留下，你自然也不会再坚持，不是么。”

　　柳胜男缓缓摇摇头，冲廖翚惨然一笑，道：“廖翚，没有什么如果，已经发生的事就再没有如果了。”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你说小星十分亲近我，她何止是亲近我？自落阳谷一事后，她便十分信任我，如今，就是她信任的我害得她如今生死未卜！”

　　“其实小星心里还是希望能回家吧。虽然也曾犹豫，可自打一开始，她就决定要回家。”廖翚轻轻说着。

　　见柳胜男微微一愣，他继续道：“曹姑娘性格坚强，颇有主见，你的想法如何，并不能左右她。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回家后可能会被家人驱逐？她一直不要你派人送她，坚决要求自己走，只怕是害怕你知道了她不见容家门。”

　　“她……会这样想？”柳胜男甚是迷惘地望着廖翚。

　　“你不是一直希望她们能回到家中么？除了她，别的姑娘们都被家人们抛弃了，如果再被你知道她过得不好，岂不是让你的希望彻底落空了？曹姑娘那么在意你，她怎么忍心。”

　　柳胜男呆住了，她似是在问廖翚，又似在问自己：“所以进了叠泉堡后，她明明已经决定跟叔叔禀明父亲的死讯就随我离去，最后却改了主意？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真的是这么想的？”

　　廖翚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你为姑娘们操心，曹姑娘怎么会不明白？我是个男人，男人之间的兄弟情义和女子的姐妹深情又岂会两样？她和妙音姑娘她们不同，自幼习武，跟着父亲闯荡多年，不是愿意寄人篱下一直受人恩惠的人。她若跟你去了，你定会将她留在身边。她不愿一直受你的保护，又害怕亲人容不下自己，更怕让你失望。”

　　柳胜男叹道：“不错，我确实想过带她回去后让她进府照顾我。但我并不是要她做我的贴身丫头啊！我要服侍的人，只管开口，想要几个母亲都会立即拨给我。我只是想着以后行军打仗，恐怕有诸多不便，身边能有个信得过的姑娘总归方便些。”

　　廖翚听她这么说，眼睛都瞪圆了，惊道：“你想让她跟你上战场？你是不是疯了！就算她自幼习武，你以为她能跟你一样么！”

　　“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她像我一样上阵厮杀！”柳胜男皱起眉头，“她会武，护过商队，见过血，如果她愿意我想让她跟着军医学习。”

　　廖翚轻笑了一声：“学医？且不说哪个军医会收女徒，就算学成了，军中也不会用医女……”他突然收声，目瞪口呆地望着柳胜男，脸上神情瞬息万变，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你……你希望她能做你的大夫？”

　　见柳胜男点了点头，他甚是惋惜地叹道：，说不定就不会那般选择……”

　　“我怕说了，她真的会放弃与家人团聚的可能……”柳胜男心中满是哀伤。

　　廖翚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造化弄人。巡营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廖翚吸了口气，道：“夜深了，早些休息。曹姑娘那边我替你留心。”

　　待帐中熄了灯，廖翚这才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涌入肺中，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想起柳胜男说想留小星在身边做个医女，突然觉得满不是滋味。他摸了摸左肩，那里有一个深深的箭伤，是他从军之后留下的第一个伤口。箭簇钻入骨肉的巨疼再一次袭来，肩头也随之僵了一僵，他不禁咧了咧嘴。

　　似乎是想要赶走那些让人不舒服的记忆，抚着肩头的手顺势掸了掸衣襟，廖翚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心道：“以为受伤时有个医女就够了？军医帐中的惨烈你可曾见过？终究是大小姐，就算出身将门，还是把从军想得太容易了。”他这般腹诽着，却忍不住望着黑沉沉的帐子叹了口气。

　　柳胜男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她蜷在被中，伸了个懒腰，自觉这一觉睡得甚是安稳，想来是穆淳昨夜加的安神药起了作用。营中已经有了脚步声，当是轮值造饭之人已经起了。柳胜男伸手摸过放在铺前的腰囊，掏出火折，点亮油灯，便起身收拾起来。

　　廖翚在帐外轻轻喊了一声，柳胜男挑开帐门，见他端着水盆，拎着灯笼，侧身站在门外。廖翚进了帐，放下水盆，柳胜男丢下手巾，这才发现盆中的水居然还有些温热。廖翚见她将双手浸在盆中，低声道：“水冷了？”

　　柳胜男微微一笑，摇摇头，道：“有心了。”廖翚待她洗净手脸，这才道：“曹姑娘醒了。”

　　柳胜男大喜，道：“什么时候醒的！”廖翚接过她的手巾，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正好遇到穆先生，他说曹姑娘刚刚醒转。”

　　廖翚一面说，一面放下手巾，拿起铺上的黑布夹棉披风用力抖了抖灰，交给柳胜男。见柳胜男披上，他忍不住道：“你那件狐狸皮的披风为何不再穿了？那可比这棉的暖和。”

　　柳胜男笑道：“那个是我娘非要我带的，太招摇了，哪适合在军中穿。穿到黑石堡也是为了迷惑黑和尚。”说着，带上风帽，矮身钻出帐。

　　她直奔自己的营帐而去，远远地就看到穆淳钻出帐冲自己摆了摆手。柳胜男笑着迎了上去，道：“小星醒了？”

　　穆淳点点头道：“醒了。”柳胜男笑开了花，道：“我就知道小穆哥最棒了！”说着便要进去，却被穆淳一把拦住。

　　穆淳低声道：“她想不起来自己怎么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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