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漏残星亦残（七）

　　次日，大军出了沙州，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横亘南方的沙山蜿蜿蜒蜒，自沙州向东绵延数十里便在一处断崖处戛然而止。断崖对面不过里许便是层层叠叠的赤黑色山峦，群峰相峙，危岩欲坠，仿佛一条披着红铜铠甲的巨龙蜿蜒盘踞在戈壁滩上，当地人称此山为卑羽山。山间深藏道观佛堂，乃是沙州一处奇绝壮观的洞天福地。叠泉堡便处在卑羽山深处。

　　柳胜男与小星并乘一骑，身后跟着骆箐，三人二马踏上山道。

　　已近中午，行军在无遮无挡的戈壁滩上，柳胜男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可一踏入卑羽山，两侧巉岩侧立，将日光挡得干干净净。山谷中寒风吹过，三人都觉得身上一凉，小星更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山路曲折陡峭，积雪深厚，便是骑着马都觉得行进得十分吃力。越往山里行，周围的山势越发险峻狭窄，如利刃森然，如猛兽环伺，走在只容一马通过的山路上，饶是柳胜男与骆箐俱是胆大心细之人，也不禁生出些惧意。骆箐一边走一边仰观山势，见山下还有些植物生长的痕迹，山上却光秃秃的，一棵草都不长，不由叹道：“这里当真是个极为险要的所在。若是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和人在这里交手。”

　　柳胜男见那山体土石虽然陡峭险峻，却十分酥松，不时有落石顺着山体滚落下来。拳头大的石头一路滚下，分崩离析，化为数十块碎石。她用马鞭指了指山顶道：“若是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倒可一战。”

　　小星掩嘴笑道：“那山头上景色甚是美丽，小姐却喊打喊杀，忒煞风景了。”柳胜男来了兴致，道：“山顶风景好看？”

　　“是啊。爬上山顶，可以看到对面沙山峭崖下的佛窟，可好看了。”小星指着一座山峰道。

　　骆箐却道：“佛窟？开个洞，放尊佛像，有什么好看的？”

　　小星将头一歪，冲骆箐笑道：“我们沙州的佛窟和别处的不大一样。佛窟中不仅有佛像，还画着满墙的壁画，都是佛祖、菩萨、天女什么的，还有好多故事呢！有些大户人家开的窟，佛像、壁画上还用金子装饰，要多美有多美。整整一片山崖壁上，佛窟一个挨一个，从上到下足有三四层呢！我们都称那片山壁叫千佛岩。若是赶上年节或者佛菩萨生日，四里八乡的人们都来上香，远远看去，烟雾缭绕，跟仙境一样。”她见骆箐还是不信，扁了扁嘴，眼睛里闪着光道：“你要是亲眼见了，就知道有多美了！

　　柳胜男突然想起一事，道：“我曾听人说起，从前有个和尚云游至此，傍晚时分，在一座山上看到对面沙山断崖闪闪发光，他觉得那是佛祖的感召，于是在断崖上开凿洞窟供奉佛像。说的可是那片佛窟？”

　　小星连连点头笑道：“可不就是！那位大和尚当时就是在这卑羽山顶看到沙山断崖上的万丈佛光。”

　　骆箐却嗤道：“什么佛光！恐怕是夕阳余晖吧。”

　　小星急了，握拳作势要打，道：“你怎么这样！这等对佛祖不敬的话怎么能乱说！”

　　骆箐哼了一声，道：“我读的是圣贤书，信的是孔孟仁义。就算对佛祖不敬，那也该是夫子来教训我。”

　　“骆箐！”柳胜男见他说得越发过分，出声道：“此地佛教盛行，百姓们即便不信佛也对佛门抱有敬畏之心。小星不曾强迫你同他们一般信佛礼佛，不过是与你说起一段传说往事，何必如此刻薄。”

　　骆箐不吭声了，安安静静地跟在后面，小星被他这么一闹，也没了兴致，山谷中只有马蹄声伴着呼呼寒风。

　　又行了数里，地势忽然一阔，几间破败的庙宇孤零零地耸立着。匾额上写着“观音堂”，歪歪斜斜地挂着，一阵风吹过就吱吱作响；锦缎华盖不知被谁丢在地上，沾满了污泥尘土，早就被野兽扯得七零八落。透过已经没了门板的大门看进去，殿中的佛像也倒在地上。

　　骆箐叹道：“真是应了那句话，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着瞥了小星一眼。

　　小星却顾不上理他，道：“怎么会这样？这里香火一向很旺盛。”她抬头向大山深处望去，悄悄地咬了药嘴唇，眼中满是担忧和害怕。

　　柳胜男一凛，低声道：“这山中有土匪？”小星摇摇头，道：“卑羽山中有好多寺庙、道观，对面就是千佛岩，人们虔诚得很，哪来的土匪。”

　　柳胜男点点头，将挂在鞍前的长刀交在小星手中，看了一眼骆箐，两人各执兵器跳下马，走到庙门前。骆箐拨开庙门上悬挂的蛛网，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

　　庙中一片狼藉，散发着野兽的骚膻，佛台、香炉倒在地上。柳胜男皱着眉头，掩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查看着。那倒伏在地的佛像是一尊观音，已经蒙上了厚厚一层沙土，周围散落着石块木条。塑像的双臂已断，身上、脸上满是坑洞，露出木骨泥胎，显然是被人故意推到砸坏的。

　　骆箐见状，低声道：“普渡众生却渡不了自己。”柳胜男没有说话，突然，她在倒伏的香炉前蹲下，用剑拨开满地的烟灰秽物，露出一块碎裂的石板，上面满满地刻着文字。她唤过骆箐，两人一同分辨着。

　　骆箐轻轻读道：“叠泉堡曹老四，捐钱两串，五燧庄赵张氏，捐钱两串……”两人一路辨别下去，整块石板上刻的都是这般文字。骆箐兴味索然，道：“原来是块功德碑。”

　　柳胜男一路看到最后，突然失声道：“熙宁元年十月！”骆箐一愣，道：“什么？”

　　“熙宁元年十月，这里还香火旺盛。不过短短一年多，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柳胜男不由得长眉紧锁。

　　骆箐往外看了一眼。庙外，小星也下了马，紧紧抓着刀，有些不安地站在马旁四下张望着。他低声道：“小姐，自打进了这卑羽山，我就觉得有些不自在。你说叠泉堡会不会……”

　　柳胜男看着碎裂的功德碑沉思了片刻，摇摇头道：“小星失陷黑石堡前，这山中并无土匪。我在沙州时也打听过叠泉堡，也不曾听说那里遭了什么灾祸。沙州盛行佛教，千佛岩香火鼎盛，可这座庙明显是被人为毁坏的。此地距离千佛岩不远，为何会有这般灾劫？”她望着观音蒙尘的脸，心头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她站起身，稍稍舒展了肩臂，道：“走吧。诸事小心。”

　　两人出了庙，正准备上马，小星指着庙前一堆乱石，低声道：“这口井怎么成了这样！”

　　柳胜男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乱石下埋着一圈井栏。乱石中荆棘丛生，若不是小星指出来，柳胜男是怎么也不会想到那里居然有一口井。她心中感慨世事变迁，却听小星道：“都说这井是观音大士净瓶中的甘露所化，喝了井水可以祛病强身，更能早生儿女，以前每天都会有人来求水。究竟为什么把这井封了？”

　　不知为何，柳胜男心中没由来一沉。她又看了乱石堆一眼，只见那堆乱石看着凌乱，却似乎并非随意摆放的，在被掩埋的井口旁，还堆着几堆小石堆。荒草掩映，看不真切，但也能看得出这些石堆全是人力堆出，似乎其间有着某种关联。她心里没由来一寒，在看过去，只觉得心里疙疙瘩瘩的。骆箐见她有些出神，低声道：“千户，我们该走了。”

　　柳胜男与小星上了马。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乱石堆。如今她身在马上，比之前看得清楚了些，隐隐约约觉得那片乱石堆的排布似乎在哪里见过。

　　“小姐……”听到小星低低地唤了自己一声，柳胜男将疑惑暂搁，转头见小星惶恐不安地看着自己，于是轻轻一笑，拍了拍小星的肩头道：“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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