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漏残星亦残（五）
廖翚为柳胜男打开房门，感到一股暖意自屋中透出。柳胜男一步步走到炕前，突然向前一倾。廖翚只当她情绪激动竟至昏厥，正要上前相扶，却见她双臂撑着炕，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
廖翚松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听她道：“十年了。十年前，我亲眼见到显赫一时安定侯府被查封，我看到越儿他们一家被押上囚车。她看到我，抓着栏杆冲我直直地伸着手。我拼命去抓，刚刚抓住就被影卫推到一旁，摔倒了。他们满门抄斩时，爹不许我去，我偷偷爬墙溜了出去。我看到越儿和南宫家小哥哥被单独绑在一旁陪斩。南宫伯母问南宫家大哥怕不怕，他脸色惨白，明明怕得很，却大声说‘不怕’！这是他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么多头颅在我眼前被砍下，那么多血……那么多血……”柳胜男佝偻着的背颤抖着，“我吓得要死。我想挪开眼睛，却根本动不了；我想跑、想叫，却跑不动、叫不出。我仿佛被剥夺了一切能力，就那么呆呆地看着，空气中是浓浓的血腥味，耳中满是鬼头刀落下斩断颈骨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一想到那一幕，我还是……还是忍不住害怕……”
她低低地哭泣着。廖翚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听她继续说：“等我能动了、能叫了，我已经被大哥抱着骑马上。我抱着他，浑身颤抖，嚎啕大哭。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抱着我。回家后，爹爹也没责骂我，只是找了穆伯伯来给我开了安神的汤药。一个多月后，爹爹让大哥独自送我回虹影山房。我们俩在那里住了将近两个月才等到师父、师伯、医圣林伯伯和小穆哥——他们带着越儿回来了。越儿身上好多伤口，脸上还被刺了黥印。她时常会哭，经常在睡梦里哭醒。看到她哭，我就想到那天的刑场，也忍不住想哭。”
柳胜男用一只手捂着脸，将哭声埋住。“可我是越儿的师姐啊。师父为了越儿已经很辛苦了，我要是再哭闹……这怎么可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事还让你一想起来就如此难过么……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廖翚轻轻说道。
柳胜男不禁一震。就在不久前，岳承谟也曾这般安慰过她。她慢慢站直身子，缓缓转过头，有些讶然地看着廖翚。他站得笔直，薄薄的唇似乎带着笑意，柳胜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含笑的温柔。阳光洒进屋，将他笼着，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暖了起来。
见柳胜男面有惊讶，廖翚微微歪了歪脑袋，道：“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柳胜男笑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廖翚见她一双眼通红，于是道：“你稍等。”
他出了门，不会儿便拎着一壶热水进来。柳胜男看着他将水倒进架子上的脸盆中，又跑出去打了桶井水，将井水小心地倒入盆中。他试了试水温，这才将手巾浸透、拧干、叠好，道：“擦把脸。”说着将温热的手巾塞给柳胜男。
热乎乎的手巾捏在手里，柳胜男冲廖翚微笑道：“你说得对。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擦洗净泪痕，见廖翚准备将盆子端走，她道：“放着吧，屋里一直烧着火，干得难受。”廖翚放下盆，将手巾挂好，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
柳胜男不由得笑了，道：“我没事了，你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喊你。”廖翚点点头，道：“那些事我不会跟别人说起。”
柳胜男一愣，旋即莞儿笑道：“我明白。”看着廖翚轻轻出了门，又小心翼翼地把门关上，她的笑容渐渐褪去。她走到悬挂在架子旁的铜镜前，布满锈痕的镜子中模模糊糊地映出一个影子，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廖翚，你若真是翱翔天际的金雕，我便给你一片天空。”
是夜，岳承谟传令大军明日出发回转永宁关。
柳胜男打点好行装，又去姑娘们那边走了一转，见都准备妥当了这才放心。她看到小星缩在墙角，怀中抱着个小小的包袱，愣愣地出神。她想了想，上了炕，坐在小星身边，道：“你真的要一个人走么？”
小星慢慢地转过脸，见众姐妹都围了上了，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于是强挤出一缕笑容道：“我跟着商队跑了好几年，不过是回家看看，不是问题。”她鼻子一酸，忙扭过头道：“我叔叔婶婶都是极好的人，小姐不必为我担心。再说，”她哽咽了一下，“我还有一把力气，可以给人做工，这日子怎么不是过，总能过下去的。”
“我只是舍不得小姐，舍不得这些年相互陪伴的姐妹们……”小星呜呜地哭了起来。
年纪最长的蓉嫂子道：“小星，你不要这么说。这些年下来，大家的心都苦成黄连了。若是你能过上好日子，姐妹们不管在哪里都会为你高兴的。不要舍不得我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啊，听到了么？“小星抹了把泪，用力点了点头。
柳胜男想起那晚廖翚说的话，她跳下炕，不容小星拒绝，道：“明天我派人送你。若是待不下去，就回来跟我们一起走。”
从姑娘们屋中出来，柳胜男见岳承谟屋里还亮着灯，她略一犹豫，便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岳承谟的亲兵，一个叫张三虎的汉子。
岳承谟见了她，笑道：“明日天不亮就要出发了，你还不去歇着？”
柳胜男道：“回去就睡了。师兄，我有个事儿想和你商量。”
岳承谟见她甚是沉静，哪里是有事相商的样子，于是有些狐疑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边，道：“什么事，说出来师兄给你拿个主意！”
柳胜男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笑道：“师兄，回去后我跟爹说，把廖翚调到你帐下听用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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