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漏残星亦残（一）

　　岳承谟对于落阳谷自一事十分生气，不仅将张参军等人狠狠训诫一番，更亲自去了一趟落阳谷。毕竟曾几次带兵围剿黑石堡，土匪们哪个不知岳将军的厉害，再加上沙场里跌打滚爬出的凌冽，连丁快刀、独眼张在他面前都规规矩矩的。为了争“功劳”，这短短两日已经闹出好几次“窝里斗”的事，马二爷如履薄冰地奉上　“功劳簿”时当真是心惊胆战，战战兢兢地在一旁看着岳承谟一页页翻过去，生怕这位将军一个不满意把这簿子扯了——他们以后谁的日子好过、谁的日子不好过，可都关系在这薄薄的册子上。好在岳承谟看完后似乎还挺满意，让廖翚把这染着血的功劳簿好生收着。

　　廖翚这几日可是忙坏了：白天跟着岳承谟跑前跑后，晚上还被穆淳拉去给翻译胡文，夜里所有人都睡了，他还挑灯夜战，参照一路上的草图，将大海道及其周围泉眼、绿洲、山势高地、关隘险阻、阔地荒原都一一整理记录下来。柳胜男跟他说太忙了不用过来探望她，可他依旧每天都抽时间来看她，跟她说堡中发生的事——可每次板凳还没做热乎就又被叫走了。虽然每天辛苦，但他乐此不疲，连岳承谟都感慨这少年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四天后，沙州卫千户王有德带着一千军士到黑石堡驻防，一切交接妥当后，便由岳承谟领着精兵壮勇们押着土匪往沙州去了。第二天，柳胜男带着廖翚、骆箐、穆淳，以及三百精骑，护送着堡中的百姓，也向沙州去了。一路上，晚上扎营后，她都喊上姑娘们到她帐中一同吃饭，几日下来，姑娘们还有些拘束，但也不似之前那般谨小慎微。

　　这日宿营，姑娘们照旧进了柳胜男的帐中各自坐下。柳胜男见有几个姑娘眼睛红红的，都把头垂得很低。再看别的姑娘们，也显得忧思重重。她心中奇怪，却也没有点破。

　　这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原本饭后姑娘们会在帐中闲话一会儿，可今日却无人说话。柳胜男正想询问，廖翚在帐外求见。她出了帐，廖翚道：“千户，你要的大车已经到了，明天就可以用。这样脚程能快上不少，估计后天便能到沙州了。”

　　柳胜男回到帐中，却见姑娘们一个个越发伤心，有几个背着身子偷偷抹泪。她顿时明白了。

　　她不是没动过将她们全部带回永宁关再想办法安置的念头，可终究希冀着也许她们的亲人也在苦苦期盼着她们。再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难道不该得到最亲近的人的怜惜和安慰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在小星身边坐下，道：“我们快要到沙州了，以后你们有什么打算？若是有好去处便告诉我，我差人送你们。”

　　有个姑娘啜泣着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往后……我也不知道去哪里……”她说着说着就呜呜哭起来，立时好几个姑娘跟着她哭成一团，显然都是孑然一身没出落脚的。

　　柳胜男拿出纸笔，道：“这样吧，凡是家中再无亲人的，坐到我右手边。但凡家中还有亲人的，坐到左边。”姑娘们起了身，各分左右坐下。柳胜男一看，十四个姑娘中，倒有十个坐在右边。她暗暗叹了口气，提笔将这些姑娘的名字一一写下。

　　待写完这一长串名字，她道：“你们放心，我自会妥善安置好你们，不会让你们孤苦无依。”

　　她看了看左边的四个姑娘，道：“我打算派人找到你们的家人来接你们回家。这事本该早就做了，只因我卧床多日，耽搁到现在。”

　　那四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回话。柳胜男也不催，默默地等着。

　　一个少妇怯生生地道：“千户，我……我不要回去。”另外几个姑娘跟着一起哭道：“千户，我也不要回家！”只有小星低着头没出声。

　　那少妇哭道：“我与郎君回娘家，半路上遇上劫匪，郎君被他们杀了，我被抢走，谁料半路遇上黑和尚，我……又被他们抢了去。郎君已死，我本该随他一起死，只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苟活下来。如今我已失贞洁，哪里还有脸面回家？若说有什么好归宿……倒不如一根绳子吊死来得干净！”说着泣不成声，哭倒在地。

　　柳胜男的手顿住了。小星将那少妇扶起，紧紧抱着她，轻轻地安慰着。

　　“你……娘家还有人么？”柳胜男觉得自己嗓子眼发干。

　　那少妇哭得说不出话来，旁边叫蓉嫂的少妇抹着泪道：“嫁出去的女儿就是别人家的了，是生是死都和娘家再没关系，更何况……我们这种脏了身子……千户若是一定要送她们回去，倒不如当初别救她们……”

　　柳胜男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着她们，心头仿佛被塞上了石头，沉甸甸的堵得慌。那叫妙音的姑娘却抬了抬眼，道：“我……我想回家。可是……万一他们不要我……”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显然心中备受煎熬。

　　柳胜男柔声道：“若是他们不要你，就跟我走。”

　　妙音抬起头，满是期望地看了柳胜男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希望。那希望的火苗一闪即逝，她将头埋得更低了。柳胜男提起笔，写下她的名字。妙音低声细语地将自家住所说了，旋即怯怯地缩在一边，低着头不言不语。

　　剩下的两个个姑娘，小星一直不言语，另一个也是死活不肯回家。

　　只剩下小星一人，她用力抿了抿嘴，道：“小姐……我……能回去看看我叔叔么。他还不知道我爹已经死了。”见柳胜男点点头，她又连忙说道：“但是我不想留在那里。我……我想跟着小姐……”

　　柳胜男道：“毕竟是你的家人，若是他们愿意你留下，还是留下吧。”小星咬着唇点点头，上前提笔边写边道：“我叔叔家住在沙州城东的叠泉堡，那里一村子都是姓曹的。”

　　柳胜男见她写字时手指颤抖，笔迹无力，但笔画颇为工整，不由得又是一阵暗暗叹息。

　　送姑娘们回帐休息后，柳胜男越发觉得心中憋闷。她走出营帐，往地上一坐，只觉得胸中抑郁难舒，恨不得仰天长啸一番才好。巡营将士的脚步近了又远，很快就只剩一片宁静了。帐中的灯火陆续熄灭，不多一会儿，就只剩下远远的一炬火把还能带来些微弱的光。放眼看去，偌大的营地中一个帐子紧挨着一个，整整齐齐的营帐仿佛一堵又一堵厚厚的高墙，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看到廖翚和骆箐远远地走过，于是叫道：“廖翚！”廖翚看了她一眼，跟骆箐说了句什么，有些无可奈何地走了过来。

　　他见柳胜男抱着双膝，就那么坐着碎石地上，耸了耸肩，道：“不怕碎石子扎得疼么！”

　　柳胜男摇摇头，没有说话。廖翚见她有些落寞，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千户大人，你这是怎么了？”见柳胜男将脸埋在两膝只见，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没事我就走了。”

　　他嚷着要走，却在柳胜男身旁坐下，也不看她，道：“心里难受？”

　　见柳胜男没回答，廖翚抠着地上的碎石道：“发愁那些姑娘媳妇们的去处？”柳胜男点点头，道：“有些已经无家可归的就算了，少不得要好生安置了。可是有些明明家人聚在，却不愿回家。”

　　“她们啊，哪里还能回得去。”廖翚一面抠着石子一面说着。“女人最重的名节都毁了，谁会再认她们。”

　　柳胜男长眉倒竖，道：“你居然也这么想？”

　　廖翚抠着石子的手顿了顿，旋即道：“若是我媳妇，我不但认她，还会马上接回家好生照料，以后再不让她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他突然想到琇娘，心口好像被塞了团棉花一般。

　　“可是别人，”他深深地吐了口浊气，冷笑着摇摇头，“莫说她们被糟蹋了，便是依旧是完璧，落入土匪马贼手里，也没人信她们还是黄花大闺女了。他们不在乎自己的闺女、媳妇遭了多大的罪，反正丢了清白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是给家族蒙羞。”

　　他顿了顿，拍拍手上的尘土，道：“她们不回去，除了觉得自己丢人，更是不敢回去。不回去也好：有官府安置了，虽说……也不一定过得多好，可是回去恐怕立时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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