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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瀚海阑干百丈冰(一)


  大比之后,永宁卫中有一百四十五名将士得以选入精兵营,每日里由柳承岳、岳承谟、黄子凡领着刻苦操练。张春与郑国泰一面整饬防务,一面撤掉大量冗员和尸位素餐之辈,更将一批畏战贪生、作奸犯科之人上报朝廷,朝廷批复安国公掌河西军务,便宜行事。于是安国公将违法当死之人在校场当中处决,传首诸卫所。一时间,河西军中风气为之一振。

  柳胜男开始领兵了。柳延绍调给她两支百人队。廖翚不情不愿地做了她唯一的亲兵,每日跟着她操练军士,还时常被拖到鹰扬军专用的校场“旁听”,晚上还得跟着一起练功,立时成了关城乃至河西军中有名的人物。

  旁人只道他曾随柳氏兄妹北驱鞑子,关系定然非他人能及,私下里少不得会说起当初同行之谊。却不知他与柳胜男之间有着奇妙的默契,对于与金关、与大比较有关的任何话,都不曾再提起。每日都有人或明或暗地调侃他跟着女人后面跑。他却对闲言闲语显得毫不在意。往日的伙伴替他不平,要为他出气,都被他拦住。李允等人问起他现在的情形,他只是摆摆手,问得急了,才说一个字:“累!”

  天气越来越冷,不过九月初,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

  这日,柳延绍听张春汇报了防务的修建进程,淡淡的说了句“你看着办吧”,便有些心不在焉的望着窗外叹气。张春往窗外望去,只见柳胜男领着廖翚风风火火地走过,笑道:“胜男如今越来越有领兵的样子了。”

  柳延绍点点头,还是望着窗外。

  张春道:“论起武艺、人品,胜男都是上上乘,你为什么不让胜男进鹰扬军?”

  柳延绍还是望着窗外,许久才道:“还说别人不配,她自己一身江湖气,又怎么能进鹰扬军!”张春尖头眼中含笑,又听出几分宠爱的意味,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道:“反正她跟着你,进鹰扬军是迟早的事。”

  柳延绍白了他一眼,道:“她若是改不掉那身江湖习气,我是不会同意的!”说着,让门外站得跟柱子一样的亲兵们退下。

  张春见他神情严肃,忙道:“大帅,可是有什么要事!”

  柳延绍取出一封信,道:“夫人要来了。”张春有些奇怪。柳延绍常驻河西,携带家眷也是情理之中,完全没必要摒退亲兵。他笑道:“这是好事啊!可是永宁条件简陋,嫂夫人过来恐怕住不惯。”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打算让柳兴带几个人去把甘州的帅府收拾出来。河西军政也逐渐上了正轨,有你和承谟、子凡、国泰在,我放心。夫人来之前,就带着俩孩子回帅府候着。”柳延绍道。

  张春点点头道:“马上就是严冬,甘州那边总归好过这里。”他见柳延绍面露难色,问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柳延绍突然显得有些扭捏,拉着张春道:“有没有觉得,胜男最近……没以前水灵了?”

  张春望着他愣了一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指着他,道:“你呀……你呀……哈哈哈哈……嫂夫人看到胜男现在这个样子,你可没好果子吃啊!哈哈哈哈!”他见柳延绍面露愠色,赶紧忍住笑,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找郎中看看有没有什么养肤的方子。永宁没有,就去肃州、甘州找,保证嫂夫人来之前给你一个肤如凝脂……呃……”张春想到柳胜男那张被风沙烈日“照顾”成浅蜜色的脸蛋,好像短时间内要肤如凝脂实在是太困难了,“反正要比现在水灵的宝贝女儿!”

  寒风卷着雪片,劈头盖脸地打入檐下。甘州帅府中,柳胜男望着的窗外鹅毛大雪,觉得这段时间里见的雪,似乎比之前二十多年见过的都多。还不到十月,屋里已经烧起炭火,在屋子里呆得久了,就会觉得有些头晕脑胀。

  一阵风呼啸而过,卷着雪片打着旋儿从窗口扑进屋里。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让她精神一震。她深深舒了口气,似乎要将心中浊气全部吐尽。可是今日听到的消息实在太过意外,心中的震惊与悲痛又怎么吐得尽!她取过长剑,步出屋外。

  饶是柳胜男武骨颇深,在暖室之中待了许久,被这边陲的风雪一激,也不禁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衣领袖口,她步入庭中,长剑出鞘,卷起雪的漩涡,将满腔的惋惜与伤感都挥洒在天地之间。洁白的雪映着她红裙蓝衫,翩若惊鸿,显得分外好看。

  一套“虹影剑诀”舞完,收剑入鞘,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她转身看去,只见柳延绍身披狐裘,站在廊下。她叫了声“父亲”,忙赶到柳延绍身边。柳延绍淡淡说道:“进来。”说罢,径自走进屋中。

  柳胜男跟进屋,轻轻把门关上。柳延绍走到书案旁,脱下氅衣,随手搭在椅上,看了一眼方才被她抛下的书卷,微微一笑:“《孙子兵法》?”柳胜男点点头,说道:“行军打仗,安营布阵,我从未学过,所以有时间就看看兵书,希望将来能替父兄分忧。”

  柳延绍笑道:“若是遇到不懂的,尽管来问我和你兄长便是。只是啊……”他将书卷轻轻合上,端端正正放在案头,“战场不比江湖。身为武将,不能感情用事。年轻人喜怒溢于言表,尚欠沉稳,倒是要好好修身养心了。”

  柳胜男面上一热,躬身道:“孩儿受教了。只是想到连日大雪,娘和大嫂路上辛苦……”她见柳延绍的目光颇多深意,不禁低下头,轻声道:“今天听到京中传来消息,恭妃娘娘暴病过世,孩儿……”柳延绍肃声道:“娘娘福缘浅薄,当是命中注定难过此劫。”他见柳胜男垂首不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轻声道:“丫头,纵使你与娘娘交好,但我们乃是外臣,宫闱之事……”柳胜男点点头,偷偷拭去眼角晶莹道:“孩儿只是想起春日里与娘娘逗弄殿下,不过数月,竟然天人两隔,不胜唏嘘。孩儿斗胆向父帅求一道谕令,望父帅能准许孩儿明日去宝觉寺为娘娘上一柱香,祈求冥福。”

  柳延绍浓眉微蹙,沉默片刻,终于说道:“你去吧。不过连日雨雪,路上不干净,可要挑一两个得力能干的亲随陪同,万事小心些。”柳胜男听父亲言语中颇有深意,按下心中疑惑,轻声应道:“孩儿晓得。”

  柳延绍在书案前坐下,轻抚颔下长须,道:“丫头,我且问你,西羌北胡远退,我们该当如何?”柳胜男轻笑道:“爹爹不去问兄长,倒是来考我了?”柳延绍笑道:“说什么考不考的!只是想听听我们胜男的想法。”

  柳胜男从书架上取出地图,铺在案上,微微沉吟片刻,道:“西羌此番劫掠,虽被我军击退,终究收获颇丰,如今寒冬来临,大雪封路,他们退回西漠自是要休养生息,想是开春前不会卷土重来。而北胡各部不曾一统,虽然桑蒙部坐金帐已有三十余年,但北海等各部觊觎金帐日久。此番桑蒙、北海两部扰我边境,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北线的防务也已经修复、加强。所以女儿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整修重建西路防线。”说着,她用手在图上轻轻点划,“黑山、濑水、瓜州、锁阳、悬泉、沙州、玉门,阳关,俱在永宁关外,这一线绵延数千里的防御,如今所存者不过十之一二。虽然隆冬时节,土地封冻,但也当尽快重建工事。否则来年西羌再犯,千里戈壁无所依凭,铁骑将如入无人之境,直逼关城下。而甘州、凉州虽在关城以东,但盛产粮食,是我军军马繁衍之地,更是关内粮草西行的必经之地。倘若吐蕃来犯,翻越南山取甘州,我军后援粮道便被切断,成孤立无援之势。所以这两处的防御也应尽快加强,不能延误。倘若自玉门、沙州至甘、凉,此一线能互为屏障,相互策应,则西羌、吐蕃无虞矣。”

  柳延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那北线呢?”柳胜男道:”桑蒙、北海两部如今已不足为惧,其他各部也难成气候。唯有浑赫部,多年来似乎对南侵、对争金帐都没有太大兴趣。只是以浑赫部的力量和浑赫王塔塔这些年来不断征服弱小部族的举动来看,浑赫的安静似乎太不寻常。倒是要防着点……”

  “哦?防什么?”柳延绍笑着问。柳胜男修眉微蹙,道:“我也说不上……只是觉得浑赫部肯定会有大动作……”她顿了顿,忽道:“争金帐!倘若塔塔决定趁桑蒙、北海惨败之时争金帐,当可一击成功!”她微微一笑,“先前塔塔虽也派兵南下,但面对赤多不过是阳奉阴违。倘若浑赫真打算在这个时候争金帐,于他来说,当是最好的时机。可是桑蒙、北海两部也是百足之虫,更何况桑蒙王子不骨尔花无论机智秉性,都不输于其父桑蒙汗王赤多。而以塔塔的能力威望,还不足以让各部臣服,北胡将再次陷入内乱纷争。”

  柳延绍剑眉一挑:“倘若浑赫不争金帐呢?倘若北胡各部再次南侵呢?”柳胜男唇边荡过一丝冷笑:“以桑蒙、北海为主的北胡联军,面对我柳家雄兵尚且溃不成军,何况浑赫?塔塔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以他现在的力量南侵,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若不争金帐,自然也不会南侵。而我们趁此机会,整饬军务,将肃州北部防线重新修缮,将来便是北胡南下也不足为惧。”

  柳延绍不禁抚掌大笑。柳胜男笑道:“女儿胡乱推演,惹爹爹笑话了。”柳延绍摇摇头,道:“你方才推演,与我召集群僚所议竟是一模一样!果然将门虎女!将门虎女啊!”柳胜男一愣:“爹爹此话当真?我……只是随口说说……”柳延绍起身走到她身旁,笑道:“自然是真!想不到我家胜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如今在这战场上,也可堪将才!”他见柳胜男面上带笑,神情却暗了一暗,知她心中所苦,不由得伸手抚着她的肩头,说道:”丫头,爹知道,让你随军出征委屈你了。”

  柳胜男摇摇头道:“女儿不觉得委屈。以前我常年不在家,难得能陪陪您,如今倒可以日日承欢膝下。您切莫再为此耿耿于怀了。”

  柳延绍闻言,不觉心中一酸,恐女儿看出自己的内疚,忙道:”好!好!那你便陪爹爹几年。以前你整日不在家,可知爹爹想你想得紧啊……”

  柳胜男闻言,目光不觉在父亲脸上停住。出征时,柳延绍只是两鬓略染轻霜,短短数月,竟是满头霜雪。她知父亲自出征以来,日日宵衣旰食,煎熬心力。三月出征,七月定西北,九月整饬边防初见成效。朝堂之上对此战绩莫不交口称颂,可远在千里之外的人们,又怎能知道他们口中的”战神”安国公柳延绍和他所统帅的将士们付出了怎样的心力。

  心念及此,柳胜男不禁心中抽疼,她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她伸手环住父亲的身子,啜泣道:“爹,以后女儿哪里都不去了!女儿一直陪着你,好不好……”柳延绍自她十岁以后,便极少见她有这般小儿女的举动,心中一愣,继而大恸,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闻听窗外传来声声梆子,柳延绍叹了口气,松开怀抱,见柳胜男面上斑斑泪痕,心中一软,有些笨拙地伸手想给她拭去泪水。柳胜男娇嫩的面皮被他粗糙的手指刮得有些生疼,皱着眉说道:“爹,我让你每日里用的不龟药你可是又没用!娘不多日便来了,到时候见你这一手的裂口,少不得埋怨我和哥哥没照顾好你!”

  柳延绍哈哈一笑:“我一个大老爷们,糙便糙了。倒是你,最近多吃口饭,免得你娘来了,看着心疼。那我可要每日里被她数落了!”

  柳胜男闻言,想到母亲、嫂嫂不日将至,不觉笑了起来,道:“虽然瘦了,可我比以前精神了不少。再说,爹让张叔给我配的玉容膏我可是每天都在用。娘才不会数落爹呢!”

  柳延绍笑道:“你娘来了,咱们就能过个一家人团圆的年,热闹热闹。”他顿了顿,“这雪较昨日已经小了不少,想来不出一两日便可天晴。算着路程,这几日也该到了。待雪一停,我就派人出去接应他们。”

  说着,柳延绍拿起氅衣,柳胜男接过去,帮他穿戴好,又打开房门。柳延绍道:“早些睡吧,不用送了。”柳胜男点点头,道:”爹你也别太辛苦,尽早歇着吧!” 

  窗外大雪坠地,沙沙作响,仿佛春蚕食叶,一阵朔风呼啸而过,卷得檐下铁马呛然作响,隐隐有金戈之韵。恍惚间,耳畔传来一声声清脆的檐铃声,飘飘渺渺,不知何处来,也不知何处去。透过黑暗,柳胜男似乎看到华窗下那总是带着柔柔浅笑的温婉女子,心中一阵绞痛,她将厚厚的被子裹得更紧,一只手紧紧攥着被角,似乎这样便可以减轻心中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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