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折杨柳 > 45.可怜无定河边骨(四)

45.可怜无定河边骨(四)


  廖翚颤巍巍地起身,将墓碑插在坟上的石缝中。

  他这一日水米未进,又经历人间至悲之事,此时稍稍用力,便觉得头晕脑胀,胸口发闷,耳朵嗡嗡做响,眼前金星直冒,身上冷汗淋淋,不由得扶着墓碑,大口喘着气。

  柳胜男见状,心中突然一阵揪心地疼,孙嘉的模样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往日的言笑晏晏、浓情蜜意,此刻都变成一柄柄利刃,狠狠地扎在她的身上,将她扎得体无完肤。

  她恍然发觉,自出征那日再见孙嘉以来,三个多月来,她竟从未有过哪怕一瞬间想起过他。

  “他在哪里?我把他丢在哪儿了?”柳胜男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十分惶恐。她想要哭,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而此刻,被自己强行掩埋了许久的思念、牵挂和不舍,仿佛一个可怕的漩涡,冲破了禁锢,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瞬间将她整个儿吞没。她觉得自己被这漩涡绞得支离破碎。

  她想要抬头,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摆脱这剧痛,可是颈子却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她蹒跚而行,只几步,就已觉得自己已经痛得直不起腰。她蹲了下去,手指触碰到坟上的石块。被烈日暴晒了一整天的石块,此时已经退去的火热的温度,带着一丝丝凉意。

  指尖上穿来的清凉让她稍稍好受了些。她轻轻挪动着墓碑下的石块,让那方简易的墓碑可以插得更深、更牢固。柳承岳看着她佝偻着背,垂着头颅,一双手微微颤抖着,只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填满了苦闷。他没有作声,也没有阻止她,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柳胜男无声地垒着石块,仿佛这样就能让心头那无法摆脱的思念和痛苦和附着在这些石块上,永远掩埋在这荒滩上一般。她并不知道,早晨已经磨破的手指,此时伤口裂开,渗出丝丝血迹,染在石块上。

  肩头猛地遭到重击,猝不及防之下,柳胜男被狠狠地摔了出去。她尚在心神涣散之际,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廖翚重重地倒在自己面前,柳承岳拎着拳头,怒不可遏地站在廖翚身前。

  柳胜男眨眨眼,左肩疼得厉害。廖翚撑起上身,吐出一口血沫,咧着嘴冲柳承岳笑道:“来啊!继续打啊!打死我算了!”他左半边脸颊肿成了个紫馒头,将左眼挤得还剩下一条缝。鼻血汩汩留着,他也不去擦。

  廖翚松开撑着身体的手臂,重又重重躺下,望着洒满明星的天穹。正直朔日,没有月亮的光芒,漫天的星光显得更加璀璨。只是这片星空下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更孤独。

  廖翚一声嗤笑,道:“我推了她,你打我。很公平。继续啊!继续打啊!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就会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么!”他斜眼看着柳承岳:“为什么不打啊,我就躺在这里让你打,绝不还手。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最疼这个妹妹么,来打我啊,替她出气啊!”

  他扭头看着柳胜男,道:“我不会让你碰琇娘的坟。”他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你们啊,这是高门大户的郎君贵女,自打出生,金银财宝、锦缎丝帛、珍馐美味,要什么有什么,看上哪家的姑娘,便是抢也要弄到手。”他眯缝着眼,那只已经被挤压的所剩无几的左眼几乎都睁不开了,让他的面容显得十分可怕。

  “你呢,安国公的独生女,连婚姻大事都能因为你一句话就退婚!耍弄别人的感情很好玩么!你凭什么碰琇娘的坟墓!”他咬着牙恨恨地说着。

  “你胡说些什么!”柳承岳大怒,抡起拳头便要捶下,却听见柳胜男轻轻道了句:“哥,不要。”柳承岳缓缓放下手,看到柳胜男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忙赶到她身边,将她扶起。

  廖翚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天顶:“我说错了么?这世上,只有我不想知道的事,还没有什么是我打探不出来的。”他的双手抠进身下的碎石中:“可笑啊!‘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会明白,不会明白……”

  柳胜男抱着还有些隐隐作疼的肩头,佝偻着身子,靠在柳承岳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外大营走去。再次想起孙嘉的巨大痛楚,让她仿佛被掏空了,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是依偎在柳承岳怀中,被他搂着,慢慢往前。

  离着大营还有些距离,便看到张春的亲兵向着两人匆匆跑来。柳胜男努力挺起脊梁,道:“哥,看起来张叔叔找你有事。”柳承岳道:“我先送你回去。”

  柳胜男摇摇头,轻轻抚开他揽着自己的手臂,自己往前走了几步,道:“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已经没事了。”见柳承岳还有些犹豫,她望着大营道:“张叔叔这时候找你,想必有重要事情。”

  柳承岳紧紧抿着嘴,终于点了点头。

  张春的帐中,柳承岳面色凝重地望着案桌上一张被烧掉了大半的信纸。残存的纸上写着些西域文字,署名的地方用蓝色颜料画着个小小的月牙。

  黄子凡半信半疑地说道:“就这么张纸片,真的和摩瓦罗教有关?”

  张春道:“虽然只残存了些许文字,但是确实是摩瓦罗经文中常见的一句话——‘以吾神之名’。”

  “可是这里地处边界,汉胡往来频繁,摩瓦罗覆灭也不过三四年,若是曾有经文流传至此,也不是没可能。”黄子凡抱着双臂,道:“景云,你是不是太过谨慎了?”

  柳承岳眼角一抬,白了他一眼,指着那个小月牙,神情甚是忧虑,道:“你忘了么,当年父帅平定月昌,清查剿灭摩瓦罗教时,却发现一名护法和数十名低级祭司不见踪影,同时神庙中的宝库中竟空空如也。在查获的教中往来文书上,有不少这样的蓝色小月牙。据教中祭司辨别,这个月牙便是那失踪的护法常用的签押。”

  “就算如此,也不能作为摩瓦罗教死灰复燃的证据啊。”他说着,有些漫不经心地拿起那张纸,在手中翻动。他的脸色渐渐有些难看,望着张春和柳承岳,有些艰难地说:“这纸,有些像京城彩云轩的上品云宣……”

  张春神色一凛,道:“你可认清楚了!”

  黄子凡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放下那张纸,肯定地说道:“错不了。老爷子……”他撇撇嘴,似乎有些不情愿,“祖父……特别喜欢彩云轩的纸,别说几位爷的书房里用的全是他们家的纸品,便是账房的账册都是跟彩云轩定制的。”

  三人相视无言,均觉得心头沉甸甸的。柳承岳沉声道:“马上给郑国泰送信,让他务必多加留意,切不可放过蛛丝马迹。”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当年征讨月昌时所见识到的摩瓦罗教种种倒行逆施的行径仿佛又在眼前。“必须赶紧禀告父帅!”张春点点头,立即传唤亲兵,一一安排下去。

  黄子凡又道:“说起来,我还以为光是大湾城便要攻上十天半月才能拿下,谁知咱们大军往城下一字排开,那些狗鞑子就吓得连夜逃窜!”他神采飞扬,喜形于色。

  柳承岳道:“胜男昨天还说起大湾城易守难攻。”他摇摇头,道:“张叔,我总觉得北胡内里要乱了。”

  张春颔首道:“斥候已经派出去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回。我原本也想着,打探北胡各部的情形由廖翚去做事最好的,哎……”他面露悲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小子,平时看着眼神犀利、遇事冷静大胆,没想到居然是个性情中人。”黄子凡翘起二郎腿,冲柳承岳道:“你替他媳妇好好入殓下葬,想来这小子以后要死心塌地跟着你了!”他伸了个懒腰,修长的手臂顺势勾上了柳承岳的肩头,“他挺对我的脾气的。我原本打算等回去后找个由头,跟你爹提,把他调来给我当亲兵。可惜啊,没这个缘分。”

  柳承岳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膀子甩到一边,道:“你要是真有这心思,回去我跟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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