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长相思，在长安（一）
全福寺在外城西侧凤鸣山上。说是山，不过是个并不高的小山丘罢了。山下一条清澈的河水绕着山脚，缓缓流着，往全福寺的进香路便在河边。这条路便成了全福寺庙会的所在。这日正值庙会之期，刚过了未牌，进香路上商贩云集，人来人往，接踵摩肩，甚是热闹。云鹄沿着山路缓缓行去，甚是悠哉。那小丫鬟看着来往的客人，多是短衣打扮的贩夫走卒，空气也有些浑浊，不禁以手掩鼻，有些埋怨地说道：“姑娘，这地方人多，咱们快些进寺吧。”云鹄却微微笑道：“你可知，人生百态，皆可入舞？”见丫鬟面露疑惑，她也不解释，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着。
忽然，一个瘦骨嶙峋，衣衫破烂，手中端着个豁口瓷碗的乞丐走到卖梅花糕的小贩面前，张口便唱道：“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那小贩见了，立即撵他道：“走走走！我们这又不是开善堂的。之前给了你一次，你就天天来我这要水要食，我还怎么做生意！”不管他如何哀求，只一个劲将他驱赶。
那乞丐却死活不走，跪在地上继续哀求道：“小哥，你发发慈悲，施舍我一点吧！西天圣人会保佑你的！”云鹄听他提到“西天圣人”，不禁抬眼瞅了那乞丐一眼，正看到那小贩唾了他一口，道：“西天圣人？老子拜佛参道，就是没听说过什么西方圣人。你天天求圣人，也没见什么神仙来帮你，让你整天好吃好喝啊！”
乞丐抱住那小贩的腿，嚎道：“小哥，你不施舍便罢了，怎么诋毁圣人！这可是大罪过啊！”小贩冷笑道：“自己有腿有手，年纪也不大，不去寻个安身立命的行当，整日乞讨拜圣人，还这不要那不吃，也不知你中了什么邪神的蛊惑。”说着甩开他，掸了掸裤腿上两个脏手印。
谁知那乞丐一下子扑上来，抱着他，恶狠狠地叫道：“你居然辱骂圣人！你居然辱骂圣人！”说着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咬下。那小贩猝不及防，被他咬得惨叫，旁人见状，呼啦一下子围上去，拉的拉，扯的扯，将两人分开。却见那小贩肩透鲜血淋漓，那乞丐怒目圆睁，口中嚯嚯作响，还兀自衔着一块血肉。
云鹄冷眼而观，不去理会吓得抓着她的衣袖尖叫的丫鬟，目光略过人群，与坐在一个大碗茶蓬下的两个脚夫打扮的短衫汉子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汉子放下茶杯，围到人群外。
那乞丐被围在人群中，张牙舞爪，他脸上沾着血污，甚是可怖，竟无人敢拦阻他，让他冲出重围而去。那两个脚夫也悄悄尾随那乞丐而去。
被这乞丐一闹，街上中有些胆小的香客便赶紧离去，却还有一群爱看热闹的闲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那被咬的小贩被几个人扶着送进全福寺，请寺中和尚诊治。
有人问道：“那个疯子刚才说的什么西天圣人，是怎么回事啊？”旁边卖糖人的小贩道：“嗨！你没听说？最近，京郊一些流民聚集的地方，突然开始传什么西天圣人。”
一个瓦刀脸的汉子奇道：“从西天来？这圣人是佛祖？”一个褐色衣衫的年轻人道：“听说不是佛祖。他们将那个圣人称为……什么……什么‘先知’。说是东方的明星传达了天谕，先知在沙漠中观察天象，领悟了上天的指示，跟随星星的指引，自西天来到东方，带来救苦救难之法。”
有人喊道：“小哥知道得还真多啊！”那年轻人道：“我媳妇娘家在城西的小杨庄，前一阵子我陪媳妇回了趟娘家，就看到有一群自称先知使者的人在村子里跟人说西天圣人的故事，什么让断流的河一夜之间满是清水；什么一个信先知的穷人还不起债，被迫卖女儿，被先知知道了，让他家院子里的树上长出金叶子，帮他换了债；什么久病不愈的老人因为好心招待了先知，居然返老还童，一个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一名老者摇摇头道：“简直胡说八道。”那年轻人却道：“我可没胡说。当时村子里有些年轻人不信，那些人就让他们晚上悄悄到土地庙，说是给他们展示神迹。后来那些人回来后说被带到一个到处是美食佳酿的地方，还有美女服侍。据说就是信奉先知的人可以前往的圣境。”
一人笑道：“小哥，你莫不是也去了？”年轻人挠挠头道：“我是没去。不过那些人里有我小舅子，他回来后偷偷跟我说的。”
云鹄盯着那年轻人，上下打量了起来，只见他不过二十岁出头，身材高大，头上紧紧地梳着发髻，带着小帽。众人围着那人问东问西，那人高兴，就说起听来的先知的故事。云鹄听了两个，似乎觉得并无意思，刚要离开，忽然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因为听得太入迷，手中杆子歪倒下来，将那年轻人的小帽蹭掉了。那年轻人忙捡起小帽，重新戴好。云鹄却不禁暗自“咦”了一声。原来那人虽是一头黑发，却用刨花水抿了头，鬓角边有几绺发丝，没有抿得整齐，卷曲在耳畔，想来那人竟是一头卷发。
她心生怀疑，想要再仔细打量打量那人，却被人群挡住了视线。她皱了皱眉，忽见路边一个卖香烛的小贩捧着束香，走到她面前。她摆摆手道：“我不上香。”那人却一个劲把香往她手中塞，口中道：“佛祖神通，岂是歪道邪魔可比，姑娘还是该拜拜。”云鹄心头一动，却见那束香一共十枝，倒弄了个两长八短。她微微一笑，接过香道：“说得是，都到了全福寺，怎么不上柱香。”
她进了全福寺，让丫鬟去上了香，将两个随从留在殿外，自己一个人进了大殿，冲殿中金身拜了拜，便转到东侧墙壁前，仔细打量着墙上美轮美奂的壁画。
只见那壁上是一副巨大的佛祖说法图。佛祖结趺坐于莲花宝座上，手捏说法印。两侧菩萨罗汉弟子各依品秩，侍立于莲台上。莲花池中，白莲盛开，有那莲花童子于碧波间嬉戏。莲花池前，更有乐队奏响佛国之乐，八名伎乐天分立左右，神情平和喜乐，正翩翩起舞。天空之上，羽人乘风，天女双臂轻扬，洒下花雨阵阵。
云鹄聚精会神地观看着画中伎乐天与天女的神情动作，心头暗暗思量，那静止的舞姿在她心头划过，变成一个个优美的片段。
“女施主。”身边有人低低唤了一声。云鹄微微皱了皱眉头，却双手合十，面带恭敬地冲站在自己身边的一名年轻僧人行了礼。
那僧人道：“女施主似乎很喜欢这幅壁画，不如由小僧为施主演说一二？”云鹄颔首道：“有劳净空小师父了。”
净空一面与她说着画中诸菩萨，一面领着她缓缓向而行。见殿中香客僧侣都不曾注意到两人，那净空和尚突然压低声音道：“统领今日前来，可是为了西天圣人？”云鹄微微一笑，口气却十分冷硬：“都到你们大门口砸场子了，大和尚不管么？”
净空低声道：“属下已查出，那些号称先知使者的人，大多来自甘凉地界，现在城西不少流民都十分相信先知救世。”云鹄道：“恐怕不仅仅是甘凉流民。城西的一些村庄，哼，恐怕是这京城之中，也有不少人都信了什么先知吧。”净空垂首道：“是。城西小杨庄、红柳营、连云沟、长乐庄，都有西天圣人的信徒。如今，连城中也有先知使者出没。”
云鹄道：“可查到他们的老巢？”净空道：“城外的小杨庄，有一处。内城里，西南角那个朗园，荒废了许久，前两个月被人盘下来了。最近弟兄们发现朗园内时常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出入。不过，还不敢肯定是不是和先知有关。”
“不就是想让我去探探么，大统领一声令下，我怎敢不从。”云鹄冷冷地说道，“另外，京城内外的甘凉流民有多少？”
净空略一盘算，道：“估计不下四千人。”云鹄点点头，道：“回去转告大统领，那些先知使者，恐怕并非来自甘凉，而是……”她顿了顿，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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