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东望都门信马归（三）

　　姬允城哈哈一笑，涩声道：“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吧！”他顿了顿，续道：“十年前，安定侯南宫无惑任宣大总兵，征战北戎，援兵迟迟未至，五万大军败于敌手，南宫无惑率残部脱逃，死守紫荆关，奈何孤城无援，最终城破身死。紫荆关失守，举国震惊，先帝派安国公人统兵，终于击退北戎。这期间，朝廷官员纷纷上本参奏南宫无惑，最终竟问了他通敌卖国的罪名，夷九族，家产充公。只有他的一双小儿女因不满十六岁，才捡了条性命，刺配永宁关为军奴。安定侯之所以落得灭门之罪，只是因为他与当时的吏部尚书张杲有些来往，而张杲又是首辅黄维忠的死敌。此后，张杲被牵连，削职为民，永不录用，这朝廷便成了黄维忠为首的相党的天下……”

　　“这……只是为了要扳倒一个对手，竟要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苏苒震惊了。姬允城微微合眼：“南宫一族，也是开国功臣，世袭安定侯，只因与布衣出身的张杲有些同乡之谊，替他说过几次场面话，便落得如此下场……倘若真是牵扯到党争中，会是什么后果，也是可想而知了。”

　　苏摩双眉深蹙，缓缓说道：“柳家倒是很懂明哲保身之道。可是这一次的事情和党争有什么关系？”

　　姬允城道：“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学党与相党因为官员考绩而起冲突，引发‘禁门事件’。柳胜男与孙嘉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前年又订下了亲事，孙嘉蒙冤入狱，她岂能袖手旁观。她这次回京带回了一份杭州百姓的陈情表。而内阁大学士金楚渝大人也收到余杭守备吴铎的一份上书。这两样东西直指礼部侍郎李崧、杭州卫都指挥陈繁在杭州胡作非为，强占山泽，侵占军田。”他顿了顿，道：“后来我打听过，内阁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余杭来的奏章了，包括金大人呈给圣上的那一份也无人见过。所以我推断，这份奏章也是柳胜男带回来的。我想，带着这两样东西回京，路上一定不太平……”

　　苏摩道：“想是在余杭犯事的俩人朝中有人，余杭来的奏章被人扣下，一旦发现内容和他们有关就被销毁。而柳姑娘带回奏章的事，想必也有人知道，要在她回京之前拦截下来。”姬允城点点头道：“应该是这样了。其实皇兄也曾派人暗中前往杭州调查，听说那些影卫刚查到点风声就失踪了。”苏苒脸色苍白，喃喃自语道：“好可怕……”

　　姬允城一声苦笑，叹道：“柳姑娘为了孙嘉，定然会出手。只是她也明白插手此事必将惹来祸事，本来也不想当着黄维忠的面奏明此事，奈何当天黄维忠进宫，逼迫皇兄立即处决学党诸人，这才……一直置身党争事外的柳家，终于被卷入这是是非非中了。可是安国公却不让黄维忠如愿。”

　　姬允城看到苏苒满脸疑惑，道：“她被封官，也并非皇兄的意思，而是黄大人的主意。”

　　“什么！”苏苒叫了起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黄维忠心胸狭隘，柳姑娘得罪了他，定然是要报复的。柳姑娘是个侠女，快意恩仇，好不自在。给她封个官，就跟给奔驰的骏马套上锁链、把翱翔天地间的雄鹰关进笼子里一般，这内心上的折磨，可比拿刀子杀了她更痛苦。而做父母的，想必也是希望儿女能过得舒服些，以柳大人来说，既然封官已成定局，给女儿谋个京城中的差事是很容易的。柳姑娘性格刚烈清高，以她的脾气，在官场上很容易惹出事端。那时候，借这个由头就可以整治柳家了。柳家虽已淡出朝廷，但是仍然有着很强大的根基。这一点黄维忠很清楚，皇兄也很清楚。所以皇兄才允了黄维忠的提议……”

　　“难道皇帝也想整垮柳家么？”听姬允城这么一说，苏苒又惊又怒。

　　苏摩冷笑道：“恐怕是要拿柳姑娘和黄维忠做博弈吧！”姬允城微微一惊，旋即赞道：“王子果然聪慧！皇兄给柳姑娘封官，一是立个榜样给天下人看：只要有才有德，即便女子也能当官。这对于苦于相党专权的白衣学子们来说，将是多么大的刺激！这是其一。其二么，是要笼络柳家。”

　　苏苒一脸疑惑，道：“这怎么笼络？”苏摩冷笑一声：“既然封官已成定局，柳家或多或少会对黄维忠心生怨恨。有着共同敌人，自然更方便结盟。不过，安国公亦是久经宦海浮沉的人了，未必就这么容易被摆布。他带着女儿去了边塞，虽然是苦了自己闺女，但是却避开了朝堂上各种纷争。”

　　他叹了口气道：“依我看，安国公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他为女儿谋了这个差事，既避开了京城中的各种风雨，又能稍微抚慰下柳姑娘失去自由身的痛苦。他的要求想必皇帝是一口答应了。这不是又卖了个好给柳家么？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安国公世代忠烈，如今经过这么一场风波，恐怕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皇帝在朝堂斗争中必要时可以倚重的一股庞大的力量了。姬允城，我说的对么？”

　　姬允城沉默不语，苏摩便知自己与他所想无二。他摇了摇头，道：“要我说，皇帝自己面对权臣无能为力，却将筹码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这叫什么事！柳姑娘的一生，都被他毁了啊！”

　　苏苒闻言一震，颤声道：“哥！你这么说什么意思！”苏摩道：“你还记得茶馆中那人说柳家已经退婚的事吧。咱们西苗，儿郎们在出征前与心爱的姑娘结为伴侣那是常有的事，却从来不见这等悔婚的事。恐怕，柳姑娘已经知道自己此去便再难回到京城了吧……”

　　“不！不会的！柳姐姐不是侠女么！她怎么会……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苏苒鼻子一酸，忙扭过头。苏摩微微闭上眼，道：“傻妹子！战场之上，并不是谁的武艺高，谁就能活下来的。”

　　姬允城将一颗石子狠狠地掷向河面，恨声道：“回来？只要黄维忠还在这京城一天，孙嘉就绝不可能再回京，而柳大人也绝不会允许胜男重返帝京的。”

　　苏苒呆住了。她盯着水面，只觉得一颗心仿佛那颗石子一般，沉进冰冷的河水中，越沉越深，越来越冷……突然她跳了起来，冲着河面喊道：“这算什么啊！这到底算什么啊！”姬允城黯然说道：“其实，皇兄也很为难……”

　　苏苒猛地转过身，紧紧瞪着他，道：“为难？他是皇帝，是天子！他还会为难？就算他为难，可他是一个男人，是一国之君，无法应对臣子间的矛盾，面对黄维忠，竟然受他胁迫，居然要用一个女子的一生去赌博！好吧！他赢了，然后又能怎么样！那些被他牺牲掉的人呢！他坐在皇座上就能安心么！柳姐姐……柳姐姐的一生，在他眼中，就可以这么随意揉捏么！”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抬起脚狠狠跺着地面。

　　姬允城望着她，满脸哀伤，道：“这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吧……即便如我，也不知道哪天就在这京城的倾轧中，化为尘土了……”

　　苏苒愣住了。她缓缓抬起头，望着姬允城，只见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再无平日里一丝一毫的洒脱。他颓然垂下脑袋，道：“我与小孙、小穆、柳家兄妹，还有南宫家的几个孩子，从小就玩在一处。可是现在……当年，我亲眼看到南宫家刚满十六岁的大哥被斩首，眼睁睁地看着南宫瑜和南宫越被押解出京。那时候，我觉得我很难过，觉得这辈子不会再有更让我觉得难过的事了。

　　“然而，这次小孙和胜男……”一滴眼泪滴在衣襟上，“胜男爽朗真诚，如春日暖阳；小孙儒雅斯文，君子如竹。他们俩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却能够互相吸引，互相爱慕。小孙从来不曾约束过胜男，一直在默默地看着她，等待她。而胜男呢，她把所有的柔情、所有的恋慕都给了小孙。我还等着喝他们的喜酒呢……谁知道……如今这京城里，就只剩我和小穆。这样的京城，我早就呆够了……”

　　“姬允城……你……”苏苒没由来一阵心疼，，“要不你跟我回西苗，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话一出口，已知失态，不禁面上一热。

　　却听苏摩讪笑道：“你这丫头，什么都不懂。皇家自有皇家的规矩，你以为跟咱们西苗一样，你想去哪就去哪么！口无遮拦，惹人笑话。”苏苒闻言，心头涌起三分薄嗔，作势要打苏摩。姬允城道：“郡主息怒。是我说了些扫兴的话，今晚我做东，好好向你们赔罪。”苏摩拉住苏苒的手，道：“那今晚我可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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