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梦之毁 上
杨仲无法抑制自己吐出那些语句。这些句子就像程序一样早已深入骨髓地写进了他的躯体里，这并非是记忆控制了他，而是他午夜梦回千百次难以释怀造成的结果。在这一瞬间他发觉那些他以为看淡了的、再承受一遍也无所谓的痛苦都是假象，他一直在意那些事。
姜鲮究竟将他当成什么？
他们之间究竟是友谊，还是两个寂寞者单纯的互相利用？
“姜鲮，”杨仲忽然觉得疲惫。互相伤害并不是他的本心，愤怒和委屈压垮了他使他说出刺人的言语。但一旦话说出口便无法收回，既定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他感到了深重的痛苦，于是他迫切地想离开这里，“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我去收拾东西，晚点再说，”他说，现在显然不适合再继续讨论下去了，最伤人的话已经说出来了，再往下也不过是争吵，徒增痛苦。当情绪无法克制语言，再说什么都是可怕的。“等到晚上，我们好好谈谈。”
“这就要去整东西啦？好急呀……”姜鲮这句话的语气飘忽得有些怪异，“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走呢？想逃开我吗？想抛弃我吗？”
她的问话越来越急，语速越来越快，神情却越来越放松。
“杨仲，你一定要走吗？怎样才能不走呢？”
她的声音低而哑，神情恍然，杨仲察觉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对，正要安抚她，姜鲮突然问道：“这样吗？这样可以吗？”
杨仲心知不好，猛然往前跨了一大步！
他只看见银光一闪，女人抄起桌上的剪刀一把扎向她自己！
杨仲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握她手里的剪子。他想起了姜鲮的躁郁症，他认识的姜鲮有自残的前科，这时候杨仲想到的仅仅是保护她。
姜鲮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接着姜鲮眼中出现一点诡秘的流光，她手中的剪刀突然调转了方向！
这是一个绝不该出现的动作，这动作使杨仲心里那种混乱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啊，这是个梦。
它挑衅了杨仲相信的底线——它揭穿了梦的虚伪。
姜鲮绝不会伤害他。
这是假的，这不过是个梦而已！
杨仲以那样坚定的感情迎向那把剪刀，他确信这是这个伪装成记忆的幻境里唯一的突破点，但在剪刀刺中他胸口的那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涌起一个荒诞怪异的念头：爱他的那一个，真的是姜鲮吗？
一点动摇就足以致命。
犹豫只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接着剪刀尖刺入杨仲的胸口，剧痛袭击了他！
“嗯……？”杨仲那一瞬间露出一种完全茫然的神情。这种茫然使他那张面孔显现出令人怜惜的色泽，他低着头看血液从刀口上缓慢地渗出来，接着他对面的女人笑着拔出剪刀，在同样的地方又扎了一剪子。
剪子终于如愿以偿地扎透了它想要触碰的内脏，血液井喷般地从那创口中溅出来，女人细白的面孔染上艳丽的颜色，血像颜料一样涂抹了这张素白的画纸。
“你想走吗？”女人在他耳边低低地喃喃道，“你走不成啦……杨仲，陪着我吧，陪着我在这里腐烂吧，既然我走不了，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呢？”
她脸上温润的表情扭曲成一种幻梦般的快活。女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她的声音尖利而噪耳，“做我的夜莺吧……”
“我这里有最华美的鸟笼……”
“给我一个人唱歌，”喷溅到她面孔上的鲜血从她的睫毛上缓缓滴落下来，她碾着那剪子，“唱呀，只给我一个人唱歌……”
“唔啊啊啊……！！！”杨仲发出痛苦的嚎叫，他的眼睛里满是姜鲮，他的瞳中是姜鲮奇怪的微笑，这时候他无法思考，他现在只是一个十七岁半的少年，他站在青春的尾巴上，面对着最好的朋友抛过来的难题。
姜鲮想要杀他？
为什么啊。
他们不是朋友吗？
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杨仲的身体抽搐起来，偶姬轻轻抱着他，她的额头贴在他的面颊上。男人脸上那种纠结的表情不复存在，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费解的空白。她抚摸他的躯壳，发觉他的心跳徒劳地加快，接着仿佛即使这样也无法完成供血，又开始慢慢减慢，他的呼吸低微下去，在空旷的房间里渐渐微不可闻。
他没有受一点外伤，却显现出濒死的色泽。
她的爱人做了一个没有她的梦。
接着她的爱人要死了。
她却坐在他身边，什么也做不了。
偶姬一瞬间无法收束自己的灵能，暴烈的能量在那一瞬间冲破了她亲手设置的灵域，甚至毁损了她身为“姜鲮”的躯壳。
王无能为力。
她的灵能穿透了大半个里世界，王的长发在灵能的波动中猎猎飘拂，灵渠忠实地传导了她的灵能，蛛网一样地淌遍了整个陈桥市区，她在无数空茫的气息中锁定了一股，接着她的丝线在对方的额头上烙下深深的痕迹。
雪夫仍抱着那具漂亮的女人躯壳，王穿越灵渠而来的气息直接扼住了他身后的少女。少女的嘴张张合合，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流光的瞳中满是恐惧。
雪夫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感觉到少女气息的波动，疑问道：“眠绵？”
“是你杀死了我的爱人！”偶姬在她耳畔像厉鬼一样发出可怕的啸叫，“付出代价吧！给他陪葬吧！”
少女在男人诧异的目光中忽然惨叫起来。
杨仲的血将要流尽，漂亮的面孔苍白如纸，他的手指翕动着，无力抬起。
“爸爸……”恍惚间杨仲的耳边传来细腻的呼喊，“爸爸，想起我，想起我是谁！”
那是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极为熟悉，他好像听见过无数次，但杨仲不记得他究竟在哪里听见过，那声音从在他头脑中响着，震颤着他濒死的神经。
她似乎找了他非常之久，他也一直在寻她的踪迹，但他们毫无默契，徒劳碰壁了一次又一次。
杨仲清楚他们缺少了一个相认的契机。缺了一点什么，因此他找不到她，这不是努力能解决的。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失血让他感觉到冷，姜鲮的面孔开始朦胧不清，女人脸上狰狞的神情也一起消失了。
男人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的影子。
她真的很小。
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唇畔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漂亮微笑，眼睛却世故沧桑得像个妖怪。
杨仲一瞬间有种了然。她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们这样的熟悉，他为何会想不起呢？
她看着他，她现在也能看见他了，仿佛是死亡在他们之间终于打通了一条通道。
“叫我的名字！”小女孩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爸爸！！想起我来！！没有时间了！！”
没有时间了。
那小女孩满脸的泪水，她的眼睛里装满了愤懑的担心，她想要拥抱他，她想触碰他，但因为没有被呼喊，不能被允许，她只是他眼前的一段影像。
她在他面前了，她碰不着他。
你是谁？
为什么伤心？
不要哭啊。
杨仲的视野一片黑暗，他的眼帘无比沉重，呼吸几乎静止。
杨仲在一片黑暗里突然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句话。
“吞吴，别哭啊，我在呢。”
接着，一片漆黑包裹了他的身体。
偶姬察觉到他忽然重新强健的心跳，微微一怔。
他的气息似乎又变了。
他的秘宝契约武器回到了他身边。
青年在血泊里倏忽睁开眼睛，他低声道：“你不是她。”
杨仲眼里忽然涌起一种冷酷的光，他的手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剑，剑朴实无华，黑黢的剑身无一丝反光，却刻满了冷硬的血槽。
无论哪一个姜鲮，都不会想杀他。
“你这怪物，你不是她。”杨仲一字一顿道，抬手接着一剑劈向了对方的面孔。
剑尖撞入姜鲮的眼，留下深深的刻痕，这痕迹和杨仲后来见到的那个姜鲮脸上的伤痕忽然重合了，鲜血从她那只眼睛里湿漉漉地落下来，她惨叫着，挣扎扭动，发出悲惨的泣音。
杨仲怔了怔。他当然不是因为杀死梦境里的怪物而怔忡，而是他忽然想到，姜鲮确实伤了一只眼睛。
她自己动的手。
“姜鲮”还未来得及作出继续动摇杨仲精神的任何行动，他面前的女人突然一点一点开始消失。从她受伤的那只眼开始，整个身体发生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坍缩，像是什么东西压榨了她，然后被毁损的女人被完全吞噬。随着她的消失，整个梦境开始坍塌。
伴随着那种咀嚼般的咯吱声。
“吞吴？”杨仲皱了皱眉，“你干嘛了？”
“吃了啊，”女孩儿理所当然道，“不吃干嘛？浪费？”
“我的便宜爹，你这又是哪招来的脏东西？”小女孩不知何时安然地坐在他肩头上，她脸上是那种纯洁又漂亮的微笑，让她看起来是个像洋娃娃一样的好女孩儿，“味道真好。”
她的唇角上沾着些色泽模糊不明的汁水，看起来有些像血，她咀嚼着，无暇顾及那点汁水，红艳的色泽就从她嘴角落下来，这使她脸上那种纯真的笑容变得毛骨悚然。
杨仲看到她餍足的神情，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最后满脸无奈地伸手替她抹了一下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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