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无情
“似乎老朽出现得有些不是时候……”老头拉长了声音，“想必众位女同胞没听够刚刚的演讲……要不，老朽这就把讲台再让给英俊潇洒的少年郎？突然蹿出个糟老头，这件事太糟糕了！”老头摇头叹息，下面的观众已是笑成了一团。
林嘉颖也是没料到这位老先生居然如此幽默，不禁发出了畅快的笑声。而台下的刘成芳面对四面飞来的目光早已是哭笑不得。
“老朽本没什么学问……”老头话音一顿，眼珠一转，“然而也是有点的咯！”
浓浓的广式普通话味儿，却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幽默。
先生对中国文学哲学史都很熟悉，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无所不包，更兼博采众长容纳百家，主动吸收了西欧的观念，一场演讲下来，就连林嘉颖这个外行人亦是觉得收获良多，更不必说周围满脸激动喜悦的学生了。她不禁感慨，这就是大师的水平啊！大学之谓，非谓有高楼大厦之谓。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走了！愣头愣脑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四面的学生都向前台涌去的时候，林嘉颖拉了拉正不知所思的青年。两人并行走了出去。
“请问……您是林先生吗？”一阵细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隐约带着不确定性。
两人回头，看到一个面色激动却小心翼翼的青年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们。
“你的仰慕者来了！”胡寅成硬梆梆的声音传来。
“我是姓林，却不知是否是你所说的‘林先生’。”林嘉颖笑着回道。
“没错！应该没错，是林嘉颖先生吧？我在报纸上……在那什么报纸上见过你！我是您忠实的仰慕者。”青年声音颇有些激动，手舞足蹈不知该放向何处。
“emmm……若我没记错，我并没有在报纸上露过面……”
“就是那次，哦，应该是《双璧》首映式上。我记住了！”
林嘉颖十分诧异，无奈笑道，“那么渣的画质，又是大晚上的，真是难为你了，我自己都没认出那人是我……”
“我挺会记人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林先生，请你一定要坚持拍下去！我身边所有人都很仰慕你，我父辈以及我朋友同学都很喜欢，《双璧》以及《男人女人》每部我都看了四遍。我们会一直支持着你，请不要把那些不好的言论放在心上！”青年红着脸把话一撂一溜烟就不见了。
“我会的……”
林嘉颖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黑暗中，心中不免有些感慨。经历了这么多风浪，她自然是不会把这些评论放在心上的，然而这些人无声的支持，却让她倍受温暖。
“我也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嗯，我知道，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懂情调！”
“情调是什么？亲爱的？”
“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嗯好，我不说了。”
“其实我也不是小气的人，你爱说就说吧！尊重言论自由。”
两人一拐进了一条小巷，胡寅成不语，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人一声不吭就把人拐进不知那个旮旯胡同的德行。这时已经入夜，虽然这些年北京未发生大动乱，却少有人夜晚出来溜达的。巷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出一两声犬吠。
林嘉颖在一扇门前停住，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片刻之后门一开，一位梳着妇女发髻，面容却显得十分年轻的女人探出了头，看见她顿时漾开了笑意。
“今儿个咋那么晚？”女人，不，说是女孩更合适些，边说着边打开了门，露出了全貌，居然是从西北跟着他们一路过来的少女小荷。
“叨扰你了。”
胡寅成看着嘴上说着打扰脸上却半丝愧疚都没有的人不禁撇撇嘴。虚伪！
“说啥话呢，赶紧进来！”
“还有饭么？没有我就不进去了。”吃货的执着与无情。
两人一听这话不禁满脸黑线。
“进来吧还有。”女孩无奈笑了笑，瞬间沧桑。
在她准备饭食之际，靠墙边的摇篮里突然传来一阵哇哇大哭声。林嘉颖慌忙从篮子里捞出小家伙，却发现这娃在她手中哭得更厉害了。
当初小荷跟着他们一路逃出来，来到这里之后向林嘉颖借了一些钱，就在这条巷子里开了间小食。她手艺不错，家常便饭手到擒来，还会做些北京不常见的小吃食，虽是深巷子却也渐渐积累了一批食客。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林嘉颖让她自由选择，是拿掉还是生下，全凭她意愿。在她作出了拿掉的决定了之后她陪着她进了医院，却没想到她临时变卦，突然捂着肚子泣不成声，死活不肯走进手术室。于是小家伙与死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诞生了。
“宝宝宝宝不哭不哭好不好？”林嘉颖抱着她不住摇晃，小家伙却哭得更加大声了。
林嘉颖几番努力都付诸东流，被小孩的哭声弄得烦了，当下拉下脸恐吓，“再哭就把你送给汤婆婆，吃小孩的汤婆婆！”
小家伙一噎，还未等林嘉颖露出得意的笑，接着扯开嗓门大声哭嚎起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胡寅成满脸黑线，简直要无语死了。从她怀里轻轻将小孩接过来，慢慢摇晃细声细气安抚。不停哭闹的小家伙打了一个隔，轻轻眯上眼睛合上纤长的睫毛准备入睡了。
“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当奶爸的天赋啊……”
“我还有很多本领是你不知道的！”
女人看着在他怀里安睡的小家伙，手贱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白嫩嫩的脸蛋。哪想已经要睡着的小孩“哇”的一声又开始嚎啕大哭。
“……”
“……”
两人面面相觑。
胡寅成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快把小祖宗给安抚好咯，别惊动了邻居。”女人抱拳捂嘴轻咳一声。
端着饭食走进来的姑娘看着两人的互动不禁抿着嘴笑了笑。
“孩子给我吧，你们吃饭去。”
林嘉颖一入座就如同蝗虫过境一般风卷残云起来。
“注意吃相！”青年用筷子敲了敲碗，却并未苛责。
“我饿。”吃饱喝足的某人把筷子一扔，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回道。
“什么习性！”
“最后吃完的要收拾碗筷，这是这儿的规矩。”
“我不知道，所以这规矩不能生效。”青年放下筷子，面无表情道。
林嘉颖重新拿起筷子，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肉，放下，沉默地看着他。
胡寅成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无法理解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垂下眼看着碗里的东西，还是拿起筷子夹起来吃完。
还不是仗着……算了算了，看在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夹菜的份上。以后就是摁着小爷的头小爷也不吃哼！
林嘉颖耸肩，“瞧，知道了规矩，你还是最后那个。”
放下熟睡的孩子的小荷笑了笑，立马上前制止了要起身收拾的青年。
“小荷让他去，大丈夫言出必行。”
“得嘞，你们北京人不还有‘君子远庖厨’么，还是我来吧！”
外边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雨敲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显得更加安静了。雨水沿着屋檐下漏，形成一道细细的帘幕。
她正看着门外的雨帘，青年看着她在昏黄的烛光下依然是一派坚毅的侧脸，微微出神。他似乎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不论外头将要战火纷飞，或是明日将要流离颠沛。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永恒。
“门口的女孩儿，进来吧！”她突然出声，惊醒了沉浸在不知所谓的梦中的人。胡寅成转头一看，面部表情顿时色彩纷呈。
一穿着时下学生服的女生听到这话，立马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雨水溅湿了她的裙摆，浸透了她的小洋鞋，原本梳得十分整齐的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此刻也显得有些狼狈。是个十分漂亮的女生，杏眼长眉，肤色白皙，娇小纤细，宛若一头怯生生的小鹿。
林嘉颖注意到她始终低着头，似乎不敢往另一个方向看，她转头，看到青年不正常的脸色，当下了然，便向青年隔空飞去一个戏谑的目光，却换来他狠狠一瞪。
“那边有毛巾，拿着擦擦雨水。”林嘉颖指了指后边的壁橱。
女生低着头从胡寅成身后匆匆走过，留下一句细细的“谢谢”。
“现在，你的仰慕者来了！”她起身微微靠近青年，轻笑一声，将他的话还给了他。
青年瞳孔一缩，立刻反驳：“并不是，我很烦！”说完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
女孩儿整理好了自己，捏着衣角期期艾艾走向这边，在林嘉颖的指示下坐在了旁边的空位上。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悄悄觑着两人，就差没问你俩是啥关系了。
“我是他姐。”
“我不是她弟！”
女生纯粹如同琉璃的眸子疑惑极了，似有万语千言却欲说还休。
林嘉颖了然于心，淡淡一笑，朝着两人点了点头，“我先出去会儿。”
“别走！”
“得嘞，人家姑娘不会吃了你！”
女孩儿听到这句话立马红了脸，目光中却含着期待与不安。
这就是青春啊……林嘉颖微微一叹。
“我跟你说了别走！”青年猛地增大音量。
“我去去就回。”林嘉颖摊开手无奈道。
“外边雨大，别走，会淋湿，会感冒。”
这对话看似平常，却又好似充满玄机，女孩儿猜不透其中关键，却也敏感地察觉气氛不对，不禁紧张地捏了捏衣角。
“别闹了，多幼稚。”
她笑了笑还是消失在沉沉雨夜之中。他感受到一种疏离，非是任何人所能引起的疏离，根源在于，他们本就离得很遥远，看似亲近也不过是一种表象。
青年瞳孔微缩，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袭上心头，分明不想流泪，鼻尖却不受控制地发酸。
“你在难过，为什么？”女孩儿轻轻问道，纯净如水的杏眼泛着茶色光彩，美极了，里边蕴含着纯粹的担忧。他却时刻想着那双似有情似无情，似温和又似淡漠的漆黑如同夜色的眼眸。
“我没有难过……”他自嘲一笑，“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喜欢就是喜欢啊，哪有为什么？”
“是啊……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为什么……”他喃喃自语，接着语气突然变得决绝，“可是，我并不喜欢你！”
“我知道啊，你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说了，我喜欢你就行了！”
“你这样会让我困扰。没有结果的，放弃吧……”也不知是在劝谁。
一声啼哭突然响起，胡寅成愣了愣，赶忙起身，把摇篮里的小孩抱了出来，孩子一经他的怀抱立马眨巴眨巴嘴又睡着了。
“这是谁？”
“我儿子。”
“你儿子？！你都有孩子了！”女孩儿捂着嘴巴惊叫出声，眼里充满了不敢置信，青年怀里的孩子被这一声尖叫弄得皱了皱眉，就要扯开嗓子大哭。
“你轻点声！我儿子都要被吓到了！”胡寅成皱着眉头轻声呵斥，边说边轻轻拍着小家伙。
女生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捂着嘴摇摇头冲进了雨夜里。
胡寅成笑了笑，轻轻道：“乖宝贝，可真帮老爹解决了不少麻烦。”
她无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弯着嘴角微微一笑，在小孩额头上印上一个轻轻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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