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五章 半寸时光 2

　　山瓷原以为她要去的是乾坤殿的正殿，却不想申屠常脚下一拐，兜兜转转地领着她往别处而去。就在她怀疑他是否居心叵测可能想将自己在半路劫杀时，他终于在一处偏殿的小门口顿下了脚步。

　　她并未直接入内，而是警惕地先向里面探了探头：“这是什么地方？”

　　里面很小，隔着一张桌案的两个主座下只能左右各排着三张椅子，一眼便能看见所有简单的布置，也不见半个人影。

　　“太和峰中这般大小的偏殿没有上千也有上百，我哪里记得这个叫什么，”申屠常哼了一声，脸上现出几分不耐与轻蔑，“不过这间似乎格外小，还不够资格招待门中贵客，应该是最小最偏的初阳殿吧。”

　　她怎会听不出他的轻视之意，心中虽恼，面上却是微然一笑：“我既不是贵客，那想来东白山是将我当成了自己人，倒是我见外了呢。”

　　申屠常没想到她会如此厚颜无耻，胡子抖了又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又冷哼了一声，留下一句“里头等着”便撇下她拂袖而去了。

　　她也不在意，独自踏步而入。

　　这地方果然是足够偏僻，里面寂静无声，连仙鹤的鸣叫都听不到。

　　她环顾四周，见主座旁的桌案上放着一壶两盏，还有丝丝热气从壶口冒了出来，便走上前，伸手倒了一杯茶水来喝。

　　入口清爽甘甜的茶水不凉不热刚刚好，应该是茶壶能让茶水恒温的缘故。

　　她右手端着茶盏，左手拿起那看似普通的茶壶仔细端详，甚感兴趣。

　　但直到半个时辰后，她将整个茶壶中的茶水都喝了个干净，也不见有其他人前来。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正在思量时，心中有个声音悠然传来：“我都睡了半晌，还以为你这个山大王已经大闹乾坤殿几个回合了，怎么会还像个呆子般杵在这里。”

　　她哼了一声，正要开口，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记忆中一贯温和却又疏离的语气。

　　“山瓷。”

　　她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不徐不疾地转身，向他微微施了一礼，双唇张了又合，终于还是恭敬地称呼了一句：“百羽掌门。”

　　在被困阴觞山的百年来，她从未怀疑过那夜将她收入风月镜的人不是百羽暮。失去光明固然让她痛不欲生，但却远不如被那个自己一直仰慕的人所背弃更让她伤心绝望。毫无疑问地，她恨他，恨他为了另一个女子而狠心夺去她的性命，恨他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污蔑与无视。

　　她日日夜夜都等着一天能再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面前，质问他曾经的绝情，声讨他曾经的虚伪，这曾是她在煎熬中挣扎着活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原来那些在瞬间点燃又经岁月沉淀的仇恨不过只是看起来坚不可摧，在与那日与燕翎的一番长谈后，她似乎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往日的偏执与倔强。

　　没错，纵然自己多年来只是一厢情愿，但她所认识的百羽暮不该是那样冷血无情又阴狠狡诈的人。

　　他若悲悯苍生，便不会草菅人命；他若心怀天下，便相信众生平等。能让大哥和乔先生都愿意信任的人，自己本不该轻易质疑，更何况他就是那种宁愿将所有心事独自背负也不会多做解释的性情。

　　大哥说的对，以自己当时那微末的修为，根本无法只凭眼前所见便认定他是当年的罪魁祸首。

　　仔细想来，当初他对她虽无男女之情，但待她也算得上真心实意，即便他不愿给他自己一个澄清的机会，可倘若他实属无辜，她也想还他一个清白，更何况她还要寻到真正的凶手来报仇。

　　百羽暮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稍为隐晦的善意，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你怎会在这里？”

　　“是申屠常带我过来的，他说这初阳殿从不招待贵客，正合我的身份。”她意识到了什么，心思一转，问道，“怎么，可是他走错了路，将我带错了地方？”

　　百羽暮并未回答，只是顿了一顿后道：“随我来吧。”

　　果然如此。

　　她虽算是被申屠常戏弄了一番，却只觉好笑。就算他视他们兄妹二人为仇敌，可他毕竟也算是东白山众多弟子的前辈，竟也好意思耍弄这种小把戏。

　　她安安静静地跟在百羽暮的身后，随着他绕过一道道长廊穿过一处处殿堂，眼中却唯有他若即若离的背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步伐还是那般轻盈又稳重，他的后背还是那般宽厚而□□，仍然是记忆中熟悉的模样，一如往昔。

　　她本有意询问他当年的真相，但终究还是不忍打扰他们之间难得的宁静。

　　她想，既然当年自己的少女情愫是沉迷着他的背影开始的，那就还在这样的沉迷中结束吧。至于真相，倘若那夜的凶手不是他，而他又愿意解释，也不会平白任她误会这么久。

　　她正顾自出神，眼前那个飘逸的身影却倏然缩小，变成了一只正阔步向前好不滑稽的大乌龟，吓得她猛地顿了脚，不由出声惊呼了一声。

　　那只乌龟闻声也停了下来，扭过头去瞧她，张嘴问道：“怎么了？”

　　还是百羽暮的声音，只是那形象……

　　山瓷看着方才还玉树临风的男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只笨拙而又略微可爱的乌龟，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抬手挡住了已然溢在唇边的笑容，轻轻摇头道：“没事没事，偶感风寒而已。”

　　乌龟长长的脖子缩了一缩，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双凸起的双眼又转向了前方，四只爪子也继续朝前爬去，竟也能瞧得出几分百羽暮的淡泊镇定来。

　　袈河怡然自得的声音响起：“怎么样，还是这样的百羽暮更讨人喜欢吧？”

　　她虽觉得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但此时也不能出口阻止他，更何况这样的百羽暮的确更可爱。

　　百羽暮带着她来到了临近乾坤殿的一处挂着“玄清殿”红字牌匾的偏殿上，身着深蓝衣袍的东白山掌门明运上仙正独自等着她。

　　他是四大仙山最受尊崇的仙长，在整个仙界也威望颇高，不知有多少人为他马首是瞻。可虽然他是大哥的授业恩师，但因着姬灵族之事，他极少与这位师父来往，山瓷也就从未见过这位在六界中享有盛誉的前辈。而传闻中他或是鹤发童颜一派出尘或是仪表威严正气凛然，自己也曾想象过他的模样，却怎么也没想到那般传奇的人物其实长相并无什么过人之处，竟与凡间普通的花甲老人别无二样。

　　见到百羽暮带她前来，明运似乎没有料到他也会前来，脸色微有惊讶，但原本肃然的神情显然慈和了许多，甚至还流露出几分一个老人在苦等多日后终于见到骨血的欢喜来：“暮儿，为师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

　　“徒儿已有些时日未来拜见师尊，心中有些挂念，特来见过师父后再另作他念。”百羽暮向他施了一礼，语气恭顺又不卑微，“更何况，当年山瓷盗取风月镜之事尚未查清，此事关系到北仑边城思上陌满城百姓的性命，徒儿更不可不闻不问。”

　　明运神色不变，善解人意地微然一笑道：“如此也好，为师原本也有意让你负责调查此事，毕竟风月镜本是你的宝物，而这位姑娘又是燕翎的妹妹，为师相信你定能查出真相。只是这些年南仓山事务繁忙，你身为掌门日理万机，为师已然有多年未曾见你来东白山走动，自然也不好随意将此事派遣给你。”

　　百羽暮云淡风轻地道：“多谢师父体谅，南仓山近日太平无事，此事事关重大，徒儿愿助师父一臂之力。”

　　明运点了点头，略一思量后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由你与长轩全权负责吧。那孩子的性情稍有浮躁，此番能与你共事定会受益匪浅，更何况他记挂你这个师兄许久，你若能长住东白山，他定然十分欢喜。”

　　自始至终都被忽视的山瓷听着他们师徒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听出了一些意思。

　　他们在回避两件事，一是陈世华的死因，因为此事已然没有必要再作为缉拿她的借口；二是当年她被灭口的真正原因，因为至少他们认为此时还不是将姬灵族公布于天下的时机。

　　百羽暮与明运不合的事情早已天下皆知，可他们今日一面却再也正常不过，山瓷心下不由感慨。她似乎更加明白为何大哥一直只愿在仙界挂个既无实权又要务的闲职了，毕竟依他的性子，在面对如今形同陌路的昔日恩师时定然做不到似百羽暮这般淡然自若仿若无事的。

　　山瓷眼中的百羽暮又恢复了人形，同时听到了心底的一个声音：“看来这小子还有些良心，为护你周全也算尽了心力，想来以前那些混账事八成也不是他犯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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