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东方妖界扶摇城以东，有一座终年云雾缭绕的青山，名曰“微云峰”，山脚有湖，名曰“沁雨”。

　　日出时山云倒映水天一色，日落时晚霞漫天波光滟潋，深秋时还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凄迷悠远，是一片湖光山色的人间美景。

　　尘染安居在此，一百年整。

　　记得自己初到微云峰的场景，鲜红的血液从山顶的绯月阁一路流到沁雨湖，无穷无尽；青红□□的湖水冒着灰黑的死气，无休无止；湖边的蒹葭低坠着大大小小的残肢断臂，到处都是黄泉一般的浮尸累累。

　　佛祖说，要清心修行，不可造杀业。

　　尘染捻着莲花法印满目冰冷，持着挽霜妖火莹莹，手起剑落干净果断斩杀妖龙，高举着妖龙的龙首对着满山的欢呼，心中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悲悯。

　　微云峰久被浮云蔽日的小妖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甘情愿的尊尘染一声“阁主”，乃至全妖界都在传她心慈念善，在乱世中救苦救难。

　　第一次安安稳稳躺在绯月阁又宽又大又柔软又温暖的床上，尘染心里想的却是：“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什么清规戒律，什么神佛慈悲，统统比不上含香软榻上的甜柔一梦。

　　这里不是六根清净的西方极乐，也不是看似可以随心所欲却仍有昭昭天理重重约束的九重天，这只是个妖兽横行的人间炼狱，而且这里的妖兽，甚至是最弱小的人类都会阴险狡猾的给自己画上一张张妖艳的“脸皮”，简直忠奸难分、善恶莫辨。

　　女娲补了天，依旧补不了尘世穷凶极恶的堕心欲意。

　　所以这声“阁主”尘染受的心安理得，这座微云峰占的名正言顺，这群小妖使唤的理直气壮，百年来倒也活的舒心快意。

　　可是偏偏有人要让尘染不痛快。

　　墨心的戏谑以及一些风言风语不过几日自然是被多嘴的小妖吹到了绯月阁，尘染苦笑，坐在书案前深深叹息。

　　千秋一边整理着书案一边愤愤地说：“尘染你别叹气，谁说你嫁不出去，别人不要还有我呢！还有那寒怀焰，他就是痴心妄想！”

　　尘染冷眼瞪他：“就你多嘴，收拾完了赶紧下去，罚你抄的五十遍佛经抄完没有？”

　　“就差一点，马上就去！”

　　千秋一看尘染的冷脸就知道刚才的马屁没拍对地方，识趣的一溜烟退下了。

　　那日千秋被桃夭拎回绯月阁，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教训。

　　在尘染口头指挥，桃夭亲自动手的无间配合下，千秋哭丧着脸，把他离家出走的始末一五一十全招了，其中还着重强调了他勇斗蜈蚣精的光辉事迹。

　　桃夭一声冷笑：“你还手起刀落，血溅三尺？我看就是那蜈蚣精没刹住车，自己撞上……”

　　尘染啼笑皆非，她不是不明白千秋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只是觉得千秋年少不懂事，冷冷他也就淡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还是挡不住机缘巧合，或者是某人刻意而为，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居然见到了，最不愿意欠的人情无意中欠下了，再不能答应的事鬼使神差答应了……

　　她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机缘巧合太假，刻意而为才是真，直觉寒怀焰就是来找她的，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恩怨早就结清了，为什么这个人还是要和她纠缠不清呢？

　　尘染心思郁结，着实是不痛快了。

　　此时倒是有人和她心有灵犀的想到了一起，只是这个人不是寒怀焰，是她的“爱宠”千秋。

　　经过一星期百转千回的无限回忆，千秋终于反过劲来，之后又深刻的自我反思了一番，最终他把自己缺心眼的原因归结为是尘染从小对他的“溺爱”和“圈养”。

　　自古慈母多败儿，有道是男儿当自强，千秋痛定思痛，第一次有了上进心，他下定决心要增长自己见识。

　　依照常规做法，增长见识的方法有两个，要么“读万卷书”，要么“行万里路”，千秋打小跟随尘染，没有学富五车也算博览经书，按道理说他应该立刻背起个小行囊挥泪作别尘染，从此仗剑走天涯，不成英雄誓不还。

　　可千秋何其人也，脑回路和常人毕竟不一样，他反思到最后俨然把自己想成了云游四方后衣锦还乡的大人物，并且别具一格的从“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几个字里获得了全新灵感，因此他决定——改变要从小事做起。

　　跟在尘染身边的人原本是三个大丫头，分工也很明晰，欢喜和霓虹负责日常起居，桃夭负责出行。

　　千秋重新认识自我后不管什么事都要横插一脚，逢人就说自己是总管——总之就是什么都不会干，还什么都要管。

　　欢喜霓虹起先不答应，说他最多算个白吃白喝还不长心的米虫，桃夭却有不同见解，她嘿嘿一笑：“听说人类皇宫里管事的头子也叫总管，我看挺合适！”

　　欢喜霓虹怔了怔，紧接着一顿憋笑，马上从善如流的改口：“是挺合适！”

　　千秋“总管”的头衔就被定下来了，尽管他知道原委后着实憋屈了很久。

　　外面风言风语，尘染平心静气在绯月阁正殿里抄佛经，千秋却一脸慌张的跑进来报：“阁主，尘染，出大事了，那，那寒怀焰派人送拜帖来了！”

　　尘染停下手中的笔微微蹙眉，外面谣言愈演愈烈，她也没忘记之前答应寒怀焰的，其实昨天就到了约定时间，她没去而已。

　　看千秋神色慌乱就想逗逗他：“你亲大哥送帖子你慌什么？他最多害我，不会害你。”

　　“这……这……”

　　千秋吃瘪扭捏半天，颤颤巍巍呈上一把折扇，这拜贴倒是别出心裁——青竹为骨，鎏金描边，宣纸墨染。

　　打开来是一幅素雅的烟云山水画，扇面暗香浮动，有笔墨苍劲似行云流水，但见题字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这么多年了，把扇面当信纸用的毛病一点没改，永远不记得落款。

　　尘染无奈的叹口气，缓缓收起折扇递还给千秋。

　　“是不是，战书？”千秋看着不动声色的尘染更加心慌，话语有些着急，“如若真是战书大不了小的以命相抵算了，明明是他自己监守自盗，堂堂北世魔君如此下作！我这就去找他评评理！”　

　　“没事，你大哥真是客气，扔了吧。”尘染微微笑着，心平气和吩咐千秋，“对送贴的人说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当面道谢了。”

　　“……是。”

　　千秋看着尘染又开始抄写佛经便不敢再多扰，一脸纳闷的退出正殿打开扇子看了半天，忽然惊异的张大了嘴巴——这难道不是战书而是，情书？

　　微云峰众妖皆知，自家阁主的宠物一个月前不甘寂寞的闹了个离家出走，被逮回来后挨了顿胖揍，居然哭天抢地死皮赖脸的混上了个“大总管”。

　　可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大总管其实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愣子，情商不足智商还低，被北世魔君骗的提溜转，心眼缺到被扒光卖了还能帮人贩子数钱。

　　尘染本着“自家人好说话”的基本处事原则，外加“急需堵上缺心眼大总管心眼”的群众呼声，把但凡沾到“寒怀焰”这三个字边的事儿都交给他全权处理。

　　北世魔君寒怀焰的“拜帖”一张接一张的送来，不过几日，礼物也一件接一件的送往微云峰——百年紫晶的棋盘，千年琥珀的棋子，佛陀绝迹的经书，南海万年珊瑚的佛珠……

　　琢磨透自家阁主习性一般，样样千金难求，样样投其所好。

　　千秋新官上马就被委以重任，做事不敢轻慢，把东西恭恭敬敬的一一递上，可到了尘染那里都只是相同的一句话：“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大哥送的东西你就好好收着，不喜欢就扔了吧。”

　　我滴个乖乖，北世魔君送的东西谁敢扔？怎么扔？扔哪？挖坑埋了？放火烧了？被发现了绝对要被剥皮抽筋。

　　可千秋再傻也能看出尘染对这些东西的不屑一顾，他扯下三尺脸皮忘却前仇旧恨，拉着寒怀焰府上送礼的小妖贴着笑脸打商量。

　　那送礼的小妖先是一脸不可置信的震惊，后来面露难色的说：“魔君说了，只能送不能退，就请收下吧，总管也不要为难我们小的……”

　　话语客客气气，人却大有一副你不收我不走的气势，给千秋碰了一身软钉子。

　　退又退不回，扔又不能扔，送给欢喜、霓虹、桃夭以及其他小妖还都不要，千秋绞尽脑汁不知该怎么处理，一堆东西最终统统挤在了自己巴掌大的房间里，又生怕少了一件最后交代不清楚，每晚临睡前数一遍都要脑瓜子疼。

　　最终在寒怀焰送来一尊半米高的白玉佛像时千秋一脸视死如归的跪在正殿外：“求阁主让我舍身取义吧！别再折磨我了。”

　　尘染看着这个傻愣愣的小蛇妖是又好气又好笑，倒是释然了些，无奈的说：“起来吧，你惹出来的祸事，到你嘴里还成了忠义之举了，罢了，去告诉门外侯着的，我明日亲自登门拜访雪梦山，礼物，就提前替你大哥省了。”

　　千秋如释重负立刻谢恩：“我这就告诉桃夭让她准备，明日就让她送你去雪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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