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丑陋的撕扯
这一天夜晚我辗转很久，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幻想着缤纷的爱情。
那个时候才觉得只是“有意思”三个字足以支撑我苍白的青春，甚至是人生了。哪怕在几个小时前我才被妈和哥哥奚落过，因为糟糕的成绩而哭泣过，但是，我想这是一生中最有勇气的时刻，无论我在日后的日子里面对什么样的对手，什么样的爱人，都没人如雷战一样，仅仅是什么都不做，可以让我找到另一个自己。
不知道半夜几点，我才在信念满满的心意中睡去，本以为暑假的第一天，我也可以在信念满满中醒来，只是盘算得太好，意外就来得让人错愕了。
“睡睡睡，就知道睡！”妈一把把我从床上拎了起来，我一下清醒了，看了一眼表，上午11点，妈从单位已经下班了，“你哥哥一大早就去上补习班了，你考那两分也好意思睡懒觉！”妈个性木讷压抑，一旦发现宣泄点，就会把满腔的压抑愤怒释放出来，最后呈燎原之势。
仅着短袖内裤的我，狼狈缩在写字台前，妈跟了过来，推搡一把，抓起桌上的一本高三练习册，照着我的肩膀就打了过来，“让你不努力！我看你也考不上大学……废物……”我双手抱头，心中木然，同情她也同情自己，妈见我没有反应，更加生气，满脸通红，见我躲也不追，双眼一立，把练习册沿着书脊一撕两半，“我让你念！都给你撕了！”说着直奔桌上剩下的书册，捡起一本数学练习册，撕一页揉一页。
想起这是最后要交给付金秋的作业，想起同学异样的眼光，我害怕得颤抖，冲过去阻止，母女两个人哭着吼着，一个撕一个夺，“别撕了……妈……”
“你别叫我妈，谁是你妈，不争气的东西，只会拖累我们……你和你爸一样……一样……你也滚，找他去……滚！”说着，她就把我往外推，我慌张得死死抓住卧室门框，下身只穿了一条内裤，我不知道我此刻被赶出家门将是什么样的情景。
筒子楼里人来人往，隔音不好，想必现在已经是满楼道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了，妈一边哭吼，一边大力把我向外面推，当我倒在屋子外面，家门轰然关闭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中午饭时间，楼道里不少人家在做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只听见几个好事的女人一直啧啧称奇：哪个当妈的把女儿半裸推出家门。我下意识蹲跪在地上，一直不停往下拉着短袖衫的下摆，不停得拉，顾不上满脸的泪水，绝望和羞耻像一张黑色的斗篷，罩住了我也罩住了天。
妈对我和哥哥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小到一块点心、大到一生前途，我都是被薄待的那个，只是今天的情景大大超出我的预想，到底我是一个多么不好的孩子，妈连我最后的尊严都不留给我……
“行了，别看了，一个小姑娘，你们也好意思这么围观。”王真遣散人群，不知道从哪里取了条浴巾，系在我的腰上，把我从楼道里带回她家里。
平时我们两家几乎没有来往，或者说整个楼里也没有谁家和她有来往，因为，她是有名的“破鞋”。这是我妈说的，楼里的女人聊天总是提到王真，提到她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又给谁当了破鞋，我都是从她们的嘴里听到的。平凡的女人既嫉妒王真，又不受控制得羡慕她。
她是个好看的女人，家里却凌乱不堪，一推开门家里有一股暧昧的味道，地上有男人的鞋袜，也有女人的内衣裤……我从一个惨境又进入了一个窘境。我勉强打起精神谢谢她。她不以为意，把床上的东西撇到一边，腾出一个地方让我坐下，“期末考试没考好吧，也不怪你妈发脾气。不过你妈老和你发脾气，是因为打不过你哥吧。”
她做了个鬼脸，我并不觉得好笑，在这里，谁家也是没有秘密的。我不答话，擦完了眼泪低声问：“阿姨，你有裤子可以借我穿一下么？”
说完我脸红了，想起刚才楼道里那些人，心里羞愤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王真认真的抓住我肩膀，对上我散乱的眼神说：“刚才的事情，都不叫个事，相信我。”我一愣，她松开手又恢复了爱说爱笑的样子，扎进柜子里翻腾起来。
三十几岁的女人难得有一副爱说笑的面孔，在我十七年的见识里，成人的世界全是苦大仇深的日子，谁还能有一张笑脸。
王真找到一条火红色的短裤，长度虽然保守，到大腿中部，可颜色却耀眼张扬。“我年轻时候穿的，送你了。”我犹豫没敢接过裤子，过年都不添一件新衣，此时得到陌生人的馈赠，我有点受宠若惊。
她看出我的别扭，一把把裤子塞到我手里，拉上帘子，让我把裤子换上。我换好后，环视这套不大的房子，一个大开间，中间用帘子分割出了卧室和客厅，大大的衣柜不忘说明她是爱美之人，我喜欢这个女人。看着立身镜里的女孩子，我既惊喜又陌生，紧身得红色短裤仿佛重新把我带回人间，脸上、眼里映着红，重新有了生气，顺势映红了青春里的苍白，我有些感激王真。
她问也不问，听见里面没有动静，哗啦拉开帘子，我习惯性往后一缩，“别嫌弃，虽然是旧衣服，穿着它的时候不知道多少男孩子追过我呢。”我一阵脸红，心里浮现出雷战的面孔，她帮我整理散乱的长发，细心捋顺高高扎起。“看，这才是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多好看。”
我望了望镜子里的自己，望了望王真，怀疑她是不是传说中的神仙教母，挥一挥手，丑陋都可以幻化出美丽。
每当自己脑子里生出某种天真而愚蠢的想法后，我就把自己暗嘲一番：大人眼里的破鞋却是孩子眼里的神仙教母，多讽刺呵。
午饭时间，我礼貌告别，王真也没说什么，离开她家，穿过楼道时，一个人也没有，家家户户都在吃午饭，说笑声、饭菜香，属于另一个母慈子孝的世界，我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没做停留径直出了楼门。
又是一个晴朗炎热的天气，我在日头下一站，心里的霉气也散了散。沿着街边的稀稀拉拉的树荫一直漫无目的的走着，身无分文，无处可去，就是所谓的飘零了吧。
树枝上的蝉鸣倦人，街道上空空无人，白花花的反着太阳光，让人目眩，一上午水米未进，我的头脑有些晕晕的，不知道是不是中了暑，看见不远处有颗大树，想着那里阴凉浓厚，向前快走了几步，转过一个街角，才发现那颗树原来在别人的院子里，院子破烂不知道有没有主人，我探头探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这里竟然是那个废弃厂区的另一个门，那颗粗壮的大槐树虽然已经在眼前，可以我的眼睛却开始寻找另一个目标。
以我如今的狼狈样子，其实我是希望他不在这里的，可是，一颗心却总是希望能有一个停泊的地方，让背了一身疲惫悲戚的我能有个喘息的机会。哪怕萍水相逢，哪怕一厢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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