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吴同的自白（一）
吴同从小就黏上了一只很喜欢傻笑看起来特糯的软包子。
说是软包子，也不是那么软，偶尔也会奓着毛。
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他们都忘记了。
是幼儿园开学的一星期，特好相处的吴同与前后左右的小朋友打成一片，正玩得热火朝天，突然教室后一声巨响，吸引了全班的目光。
是他们班比较凌厉的一个姑娘，居然被一个一向特别乖，老师又喜欢的小姑娘打了一下小手。
是那个平常都很乖的小姑娘先拍了桌子，她手叉腰，看得出鼓起了全部勇气，对平时盛气凌人的女孩道：“我，我爷爷说了！往后你要是再敢用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就剁了你的手指头！”
吴同皱眉。这个平时默不作声的小姑娘的爷爷他知道，听奶奶说，原来当过解放军，挺有气势的一个男人。不过其实不凶，还老喜欢拿他们幼儿园的小朋友开玩笑，起外号，他想了想，昨天晚上奶奶接他回家的时候，还遇到这个爷爷，叫他小胖子。
哼，他哪里胖，他明明是长得壮而已，奶奶说，他这样的小朋友才健康。
不像这个小姑娘，瘦的跟个豆芽菜似的。
平时很厉害的女孩一下被吓到了，瞅了她两眼，突然哭了出来。
豆芽菜懵了，把其他小朋友惹哭，对于她这种平常从未被老师批评过的乖孩子来说简直是弥天大错，她没了刚才的气势，又坐回原位，委屈巴巴缩成一团。
本着绅士风度，吴同同学这时候就站出来了，他上前安慰了那个平时凶巴巴的小姑娘，小姑娘拽着他袖子一直哭不放手，他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又转过身，煞有其事地对豆芽菜说：“黎晚昙，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其他同学呢。”
豆芽菜嘴角耷拉下来了，眼睛蒙上一层水汽，但是出乎吴同的意料，她没哭，只是双手揪住自己的衣角，不说话。
刚巧这时候老师走过来了，那时候才开学，对学生的性格还不太熟悉，看见这幅场景，下意识觉得是男生欺负了女生，还把女生弄哭了，就喊了一句：“吴同！过来！怎么将小女生欺负哭了，今天没有小红花了哦！放学我可要跟你奶奶好好说说。”
给家长告状是人生头等可怕之事，吴同急了：“我没有！”
他正想指着一边的豆芽菜说是她干的，可对上豆芽菜可怜的目光，觉得供出她又有点过分，就硬是没说话。
拽住他袖子的女生还没止住哭，刚才看热闹的小朋友也没有一个帮他说话的，吴同有点沮丧，想着就这样吧，大不了回去被奶奶吵两句，再被爸爸妈妈吵两句。
这时候，豆芽菜颤颤巍巍举起手：“老师，是我把她弄哭了。不是吴同。”
老师一愣。
豆芽菜说：“她昨天欺负我让我爷爷看见了，我爷爷说了要收拾她。”
老师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此时有点尴尬。孩子在他们幼儿园里被欺负，还让人家家长看见了，总归对他们园里不好。他们是个新幼儿园，可经不起什么大矛盾。尤其黎晚昙看着乖巧，他们老师也都喜欢。就摆摆手，对那个还在啜泣的女生说：“以后可不要欺负其他小朋友了。”
那小姑娘才流着泪点着头，放开吴同的袖子。
吴同看向这个平时乖的让人讨厌的女生，她仍缩在座位上，错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
他这才想起，方才还是他教育了她，错怪她，她却还为自己说话，一时有点惭愧。
他走到她座位边，她没理睬他，好像还在为刚才他的错怪感到生气，扭捏了半天，他对她说：“黎晚昙，今天我请你去我家玩儿吧。”
豆芽菜没理他。
他说：“我家有好多好玩具。”
豆芽菜仿若未闻。
他说：“我第一次请小朋友去我家。我奶奶人可好了，肯定喜欢小朋友来玩。”
豆芽菜突然抬起头，小心翼翼问：“去你家的话，晚上能不能不吃饭？”
他一愣。吴同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应该回答吃还是不吃，她才愿意来呢？
他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依照本心：“我奶奶不会逼其他家的小孩儿吃饭的。”
她说：“好。”
放学的时候，黎晚昙强行拒绝了要接她回家的一脸凶相的爷爷，跟着吴同和吴奶奶去了他家。
一开始他俩不熟络还没聊几句，但那个年纪的孩子哪有聊不到一起的呢，没一会儿就说开了，玩得很尽兴。从此两个孩子就好上了，吴同照旧是那个妥帖的性子，黎晚昙却被他带得越来越玩得开了。从一开始的软包子慢慢变成了跟谁都处得来的性子。
而吴同越发黏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之后黎晚昙跳级去上小学了，没跟他们打一句招呼。
吴同特难过，这辈子第一次觉得食不知味，他再也见不到一个想见的人了。早起上幼儿园的时候抱着幼儿园的大门不愿意进去，嚎啕大哭，吴奶奶哄了半天也没用，硬是把他塞进去就走了。
幸好放学的时候，遇到了黎奶奶接黎晚昙放学，他们就又一起回家了。
吴奶奶在路上学了一路，吴同早上是如何不情愿如何痛苦不要去幼儿园，又说，两个小朋友感情真好。黎奶奶笑眯眯地附和。吴同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有点被揭穿心事的害羞和尴尬，可黎晚昙看起来很高兴，蹦蹦跳跳跑到他家去玩了。于是他又高兴了起来。
那天，她走的时候是她的父母来接她，恰好那时候吴爸爸吴妈妈也下班回家了，两家人遇到了一起，难免寒暄两句。
黎晚昙走后，吴爸爸很高兴，跟吴奶奶和吴妈妈说了一堆什么“自己开公司的”“有钱”这种很厉害的话，又与吴同说，你以后可一定要多跟黎晚昙玩玩。
吴同听了，他就是愿意与黎晚昙在一起玩，就兴高采烈地点头。
可吴妈妈没说话，吴奶奶脸上更是不悦。
那时候他看不懂这些大人都是怎么了，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复杂。
可当有一天他懂了，他才更觉痛苦。
他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晚上，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与众不同的事，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情况。就是那么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瞬间，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给他这一生的纠缠，奏响了前奏。
再大一点的时候，吴同的小狗属性暴露无遗，他认定了黎晚昙便再不改了，出来玩耍必定要叫上她。可她有时候不愿意和他玩，赖在家里不出来，他就很着急，成天蹲在她家门口不走，威逼利诱带哄的，就连被她爷爷打趣他都不怕。
不是没有别的玩伴，而是他只要她。
六年级，吴同第一次收到来自女生的告白。他看着小灵通上的消息愣住了，黎晚昙居然说……喜欢他。
他看了那条消息好几遍，不知道回什么，发了一串省略号过去。
喜欢对于他来说是个什么东西呢。
他不是不知道跟一个人好的意思，班里有很多对“情侣”，要说起来他们不过是一起压马路一起上下学一起吃东西，与他和黎晚昙也没差。不过，他偶尔会看到男生和女生在角落打啵儿。这事儿想想倒是有点刺激，他可以考虑一下，黎晚昙嘴很小，红艳艳的，吃起来应该像草莓糖一样。
然后他马上看到黎晚昙发的第二条信息，原来是愚人节啊。他悻悻地放下小灵通，果然她就是喜欢与他玩笑。按照她的性子，肯定是才跟别人学了一招整蛊技术，拿来套用在他身上吧。
等到初一再次收到告白的时候，他隐约有了意识，可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去年就是愚人节，今年又是，他试探地发了消息说他知道今天是愚人节了。
他看到黎晚昙嘻嘻哈哈地说这都被他戳穿了真没意思。
他有点失落，还有点生气。
她怎么就能如此随意玩弄他的感情拿他开玩笑呢，甚至之后再出去的时候，她也会时不时冒出一句乱七八糟调戏的话让他愣半天。他隐约觉得自己不被尊重。
本身他已在长年累月父亲的絮叨之中感受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自卑和不满，于是他更加的敏感和自尊。所以有时候，太容易就被刺痛了。
可这些她都不知道，在他身边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眨巴着永远明亮的眼睛看他，这双眼中无杂质甚至没有血丝，永远盛着光明和善意。
进入初二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叛逆的时候，吴同更不想理会黎晚昙了。
因为他俩课业都重，他已经不怎么能见到她，只能通过QQ的消息或是短信联系。不只是因为家里没完没了让他找黎晚昙促进感情的父亲让他觉得恶心，还有可能是距离拉开了两人之间的亲密，又可能是繁忙的课业冲淡了感情。
他的叛逆越盛，对她的排斥越重。
黎晚昙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还是经常发消息骚扰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暧昧话语撩拨他。
终于有次他发了脾气，想了半天，一狠心拒收了她的QQ消息。
回家的时候就看到她瘦弱的身子蹲在他家门口，可怜巴巴眨着大眼睛，看着就跟被抛弃的小狗一样。
他有点不敢看到她。因为他知道，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之前所有的自尊高傲埋怨不耐憎恨羞辱全动摇了。
见他回来，她忙起身，讨好地说，她奶奶出去买菜爷爷出去爬山爸爸还在上班妈妈同学聚会，她没带钥匙只能来找他。他沉默了很久，还是让她进了屋。家里没人，父母上班奶奶打牌去了，他看她驾轻就熟换了鞋放了包高高兴兴去看电视，一时之间有点哭笑不得。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他的复杂心情，被扰乱了心绪来回纠结的永远是他。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她伸出细的跟树杈子一样的手腕，向他展示了她收到的手链。
他一愣，其实今年他没送她礼物，当时跟吴父较着劲，吴父逼他给，他不愿意。
他后来有点后悔，因为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他没送她东西，隐隐担心她为此难过，可看这样子，估计是吴父打着他的名号送她了。
她看上去很喜欢这个。
吴同松了口气。
临走的时候，黎晚昙笑眯眯地向他挥了挥手，说，吴同你的扣扣号是不是被盗了？我给你发消息你都没回。
他怔了片刻，忙点头说是。
她这才心满意足走了。
吴同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笑着将她送走。
她蹦蹦跳跳下了楼，吴同关了门，简单收拾了沙发，顺手去客厅拉窗帘，朝窗外匆匆瞥了一眼。
他的笑凝固在脸上。
方才还活蹦乱跳下了楼的黎晚昙，背着大书包，一边往回走一边用手背抹眼泪。
他这才恍然，其实她都是知道的吧。
他抓住窗帘，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迁怒和坏脾气，怎么能全都付诸于她身上，她可是他曾经恨不得栓到腰带上的桐桐啊。
他却让她哭了。
又一年，吴同刚上高一，吴奶奶刚辞世不久，他心伤未愈。回到家，面对的是父母无穷无尽地争吵撕扯和互相侮辱。
他觉得一阵窒息，抓起钥匙想冲出家门。
父亲胳膊上还有母亲抓痕，衣服皱巴巴揉的不成样子，在他身后，得意洋洋对母亲说：“等到我儿子娶了他们老黎家那闺女，他们那么大个公司也就是我的。我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为的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个傻.逼给别人卖命么？老子他.妈.的是给自己攒养老钱。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这句话已经从这个势利的男人口中说出了无数次。从小到大，吴父都将逼着他和黎家打好关系的话放在嘴边，每每听到吴同胃里都一阵翻腾。把自己儿子当鸭子往外送的，他还是头一个吧。
当初奶奶在的时候，这个男人还会收敛一点，每次说了类似的话都会被奶奶怒斥。吴同后来才想明白，奶奶是真懂他的，老人不一定真的看透了他的那点心思，可至少想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心中无愧地与她站在一起。
母亲脸还肿着，听了这话像被踩了尾巴的蝎子：“你个狗.日.的玩意儿放.屁！我儿子才不如你的愿！他老黎家有什么好，不就有几个破钱嘛，看你那要钱不.要.脸的犯.贱的样子！他要是想娶那个女的，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他站在门口，没说话。其实他刚刚是想去黎晚昙家避避难的，可他现在不想去了。
等到吴同高二快升高三的时候，吴父出轨了，被吴妈妈捉奸在床。
居然就在家中，在父母曾交颈而卧的床上。
看着母亲声嘶力竭和男人的满不在乎，他握紧拳，冲这个男人打了过去，对这个男人的仇恨更是在心里枝繁叶茂。一直以来挤压的不满终于在此刻彻底爆发，他对着那个肮脏不堪的男人一字一句：“我娶黎晚昙？别做梦了。我让你吴家断子绝孙都不会娶她。”
从此他痛恨这个男人，恨到骨子里。
也痛恨说了这句话，并还这样想的自己。
他本来已经在她去年过生日的时候送她一根魔杖了的。她喜欢哈利波特，他看她满眼惊喜接过，内心很得意，她肯定不知道，这其实不是生日礼物，而是他给她的承诺。
魔杖是字母i，他在第一年把自己送给她。
然后每年都给她新的惊喜，等到凑够了“”，他就可以借此向她求婚，她这么多年的东西都收了无论如何是拒绝不了他的了。
可这才刚到第二个年头，他就要食言了。
他本来是要娶她的啊。
可现在他对男人的恨将对她的爱都淹没了。
男生的泪一颗两颗砸下来，他狠狠咬住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
胸口就像碎过大石一样，疼得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撕碎了。
他突然就想起奶奶逝世后，她顶着一双肿成桃子的眼睛，在奶奶灵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他那时就在心里跟奶奶说了，知道你喜欢这个小姑娘，我也喜欢，她以后一定一定会成为你的孙媳妇。
而现在，他却抛下她，自己跑了。
她一定会痛的吧。
那又如何呢，他陪她一起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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