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之客 小修

　　游说之客

　　“谢道长了。”金色的大帐里，蒙古可汗帖木尔，举起酒杯。

　　“贫道不敢承受可汗如此礼遇。”青年道士的脸上，已经有了很多风霜。光看他的神色，很多人已经猜测不到，这个人，几年之前，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养尊处优，不知世事。

　　然而，一夜之间，家庭剧变。一个庞大的家族，转瞬之间，灰飞烟灭……这种锥心的痛楚，让少年在一夜之间成长。

　　学习了几年，蛰伏了几年——现在，终于等到了机会！等到了机会，绝对不能放弃！

　　所以，千里迢迢，万里风霜，刘明远——湖广柳州刘家唯一的孑遗——赶到了蒙古。戴上了道冠，不过是为了走路行事方便罢了。

　　“道长，眼下之事，当如何为之？”转入正题，帖木尔的神色，就有几分急切。

　　“可汗可是不愿意将皇甫少华放出去？”

　　“正是。”贴木尔微笑，“这个皇甫，是一头勇猛的狮子。我现在已经将狮子困在牢笼之中，用最香醇的酒来灌醉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所用。”

　　“皇甫少华这个人，不会被人所用。”刘明远笑，“可汗原来不了解汉人所谓的民族气节。如果您逼迫他，或者跟他说一句投降的事，我敢保证，他会立即去死。”

　　帖木尔的脸色凝重起来：“有这么严重？”又笑，“即使他死，也比放虎归山要好——放虎归山，你们汉人是这样说的么？”

　　刘明远笑：“可汗的汉话，说得还真不错。是的。不过可汗放心，我们即使放皇甫少华回去，皇甫少华照样，还是不能够被他们所用——皇甫少华，回去也是废人一个。”

　　帖木尔愣住：“道长有何计谋？”

　　“大元朝的汉人，最讲究的就是什么气节。”刘明远解释，“皇甫少华兵败被俘虏，居然不肯自杀而选择苟且偷生，这一事实的本身，就成为那些汉人卫道士们口诛笔伐的题材了。更何况，可汗还可以做一些小动作……”

　　“如何做小动作？”

　　“可汗不是已经在做了么？”刘明远脸上，却是有些神秘：“可汗将皇甫少华交给香香公主处置，这就是最好的动作。”

　　帖木尔的眉头皱了起来。“还说呢。看这几日的意思，香香这丫头……道长说得对，这皇甫，是不必留下了。或者杀，或者放，总之不能留下了。”

　　刘明远笑了起来：“原来可汗是无意为之。贫道还以为可汗是有意为之的。还暗自称赞可汗走了一步好棋呢。贫道倒是想给可汗一个劝告：可汗是想成为天下的共主呢，还是只想偏安在这塞外一隅？”

　　帖木尔看着这个道士：“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刘明远笑：“可汗毕竟厉害。贫道想卖点关子都不可得。是这样，可汗如果想要成为天下的共主，成为这大元花花江山的主人，就必须学会舍弃。中原汉人有一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是这个意思。您连一个女子都舍不得放弃，那么您也不用奢望成为天下的共主了——您知道，要收买人心，少不得牺牲。”

　　“你的意思，是用香香来收买皇甫少华？”帖木尔眉头皱了起来，“香香是我最心爱的妹子，这，绝对不行！”

　　“可是，现在您也知道，香香公主，已经喜欢上了那个皇甫少华。”刘明远微笑，“您作为哥哥，当成全她的心愿，这也算不得牺牲——更何况，贫道的计策，根本用不着嫁公主给皇甫少华——我们只要宣传说，皇甫少华之所以苟且偷生，是因为香香公主的缘故，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帖木尔全然不信，“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您不了解元朝的皇帝。或者说，您不了解汉人皇帝。汉人的皇帝，疑心病向来是很重的。”刘明远微笑，“更何况，这一半是事实。再说，人们制造谣言的本事，向来是不用教导的。您只要将这个话传到长城边塞，我保证，几天之后，汉人皇帝的耳朵边，就会充斥着皇甫少华贪恋美色、乐不思蜀的故事。而且，会有各种各样的版本，一个比一个精彩。这时候，您还可以再加一步：向元朝皇帝提亲，将香香公主嫁给皇甫少华——这就足够将所有的谣言证实了。”

　　“这不行……假如元朝皇帝答应了怎么办？”帖木尔站了起来，“我，绝对不会断送妹妹的青春！”

　　“可汗要记住——要成为天下的共主，必须学会舍弃。其实，元朝皇帝不会答应的。他如果答应了，反而更好。”刘明远神色不动，“我们可以派遣盛大的队伍，送公主出嫁。在公主的队伍里，我们可以塞进各种各样的细作……从此，我们不用担心元朝会背地里玩什么花样。”

　　“只是，元朝皇帝一拒绝，香香怎么办？”帖木尔看着这个卑鄙无耻的道士，不由有些厌恶；但是自己又无法驱赶他走，自己需要他！“香香是一个要面子的姑娘，假如提亲被拒，她会……很难过！你不要再说了……反正，我不会提亲，不会将香香作为筹码！”

　　“那，只要一个谣言就够了……只要元朝皇帝听了那个谣言，他就不会再重用皇甫少华。不会重用，这头狮子，就失去了最锋利的爪牙。既然对蒙古没有威胁，那么为什么不放他回去，用他来换取更多的粮食？”

　　“希望……这皇甫少华值钱一些……但是假如元朝皇帝听信了这谣言，不要皇甫少华了，那我们的一切盘算，不都是落了空？”

　　“元朝皇帝绝对会要皇甫少华的——因为，他的皇后，也姓皇甫，并且，皇帝本人与皇甫少华，也有同袍的情谊。如果他不想要，那么，我帮他一把。”

　　刘明远轻轻一笑，神色之间，全是满满的自信。天下，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要毁灭铁氏皇朝并非易事。如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帮助铁氏皇朝的敌人——帮助最大的敌人，蒙古。

　　蒙古可汗窥视中原已经很久了。自己稍加煽动，他就立即轻举妄动。

　　当然，最好的策略，是让蒙古与元朝，两败俱伤。但是蒙古人中，有见识的确实不少。自己如果一味煽动蒙古与元朝一决雌雄，只怕这蒙古人立即起疑。所以，刘明远行动，非常缓慢。

　　他现在的建议，对蒙古来说，简直每一步都是好棋。蒙古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一大堆粮食一大堆银子还有一个如花美眷。至于元朝有没有公主，不在刘明远的考虑之列。反正铁穆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充当公主嫁过来的。到时候，蒙古还可以向元朝索要嫁妆。

　　一升一落，元朝的实力，就被大幅度削弱。再等一阵，在元朝内部弄出些花样来，等元朝内乱开始的时候，鼓动蒙古可汗趁机进攻，那这铁氏皇朝，不覆灭也不可能。

　　那才叫做报仇——到时候，铁穆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刘明远的目光，转向南方——刘真很善于抓住机会啊，趁机将刘奎璧推上了那个位置。刚好，我也想要用用刘奎璧呢——野心勃勃又自以为高明而且缺乏头脑的人，正是最好的利用对象。

　　再说，要彻底摧毁刘家，就必须毁灭刘奎璧。

　　刘明远记住了这几个名字——铁穆，刘真，郦君玉。正是这三个人毁了自己的家……杀了自己的姐姐，夺进了自己的家产，灭了自己家满门！

　　幸而，师傅看上了自己——凭借着师傅他们的力量，自己终于有了今天，有了复仇的希望。

　　尽管郦君玉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是大军压阵，到底不是玩的。用最快的速度，兵部将最近的士兵，都调往前线；而新任的三省安抚使刘奎璧，也在七天之后上任。从湖广出发，快马加鞭，四天五夜，不眠不休，终于，赶在长城防线被敌军攻破之前，他来到了自己的任上。

　　刘奎璧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堂兄为自己争取来的机会。刘家能否复兴，就看自己在这一场战争中，能否立下功勋。

　　如果立下功勋，一切都不在话下。自己的侄子，会顺利成为下一任皇帝；自己家的谋逆之罪，也会一笔勾销。

　　但是假如不能，那么不但刘真要受到影响，自己的侄子这个太子位置，更是岌岌可危。毕竟，宠爱侄子的太皇太后，活不了几年了。

　　所以，为了对付这一场战争，刘奎璧将自己以前的作风全部抛弃。为了用最快的时间得到这三省将士的心，他抛弃了作为元帅可以得到的一切优厚待遇：将士吃什么，他吃什么；将士穿什么，他穿什么；还有一个士兵没有吃饱，他就不吃饭；还有一个士兵未曾安寝，他就不睡觉——再加上有意的笼络宣传，很快，七天之后，人人都认可了这位新元帅。包括王安国与熊浩，也不得不对这个年轻的国舅赞一声好。

　　十多天坚守，互有胜败。好消息终于传来，蒙古可汗要求和解——当然，皇甫少华行偷袭之策，大元必须给一个交代。对方开出的条件，是三十万两纹银、十万担粮食，并行和亲之策。为了显示诚意，蒙古会将之前俘虏的元朝将士放回。其中最紧要的人物，是现任国舅爷，皇甫少华。

　　接到蒙古可汗的国书，刘奎璧有片刻的迟疑。

　　要不要向朝廷报告？

　　对于皇甫少华，刘奎璧一心都是怨恨。假如皇甫少华肯让自己一步，自己怎么会变成天下的笑柄？如今市井之间，还流传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自己，竟然成了故事中的那只癞蛤蟆。

　　刘奎璧不想让皇甫少华回来。

　　要不要将这份国书加以删改？

　　虽然大胆，但是这事情不是不可为。到底，知道国书内容的人，只有自己和两个心腹。只要自己谨慎一些，完全可以将皇甫少华断送在蒙古。

　　正思忖着，却听见外面有人禀告：“有一个道人，带着大老爷的书信，想要求见元帅。”

　　道人？刘奎璧奇怪了。当下吩咐“让他进来”，脑子，却依旧停留在国书上。

　　来人很快就进来了。刘奎璧见到来人，接过堂兄的书信，与道人告了一个罪，打开书信，扫了一眼时间，皱眉道：“这是几年之前的书信。”

　　刘明远一笑，道：“是两年前的书信。两年之前，我投奔了刘真大人。蒙大人不弃，给以青眼，明远就为刘大人奔走效劳。今天见边塞有事，就前来求见将军。”

　　“你是我兄长的人……”刘奎璧皱眉道，“却从来不曾听说，也不见道长功勋。”

　　“真正的谋士，不会站在明面上。”刘明远淡淡一笑，“将军不知，也是正常。”

　　“但是……假如我想知道道长做了些什么事情呢？”刘奎璧鹰目盯着刘明远，“不知道长有何能耐，今天来见我，又不知是为了何事？”

　　“贫道何必向他人炫耀有何能耐？”刘明远脸上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刘大人几年之内，从五品小吏到入主中枢，说句不客气的话，贫道也有襄助之功——还有一句不客气的话——将军可是认为，将军能够掌握这么重要的位置，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刘明远傲然一笑，道：“如果不是我断送了皇甫少华，这边塞的位置，哪里轮得到你？”

　　“什么？你……泄露了皇甫少华奇袭的消息？你……”

　　“我不是泄露了皇甫少华将行奇袭之计的消息，而是……”刘明远顿了一顿，笑道：“直接告诉蒙古可汗，皇甫少华将行奇袭，你可以张开口袋等着。”

　　“你，到底是不是大元人！你……这样做，几乎毁了一个国家，知不知道？”刘奎璧终于忍耐不住，怒吼了起来，“即使你说是为了我，我也不领你的情！”

　　“毁了一个国家？”刘明远大笑起来，“将军，毁灭一个国家并不容易的事情。我大汉民族是世界上最强韧的民族，要毁灭这个民族，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我所做的，不是想要毁灭这个国家，而只是想要毁灭铁家的皇朝，标准来说，我只是要毁了铁穆——你，难道是甘心为铁穆卖命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道长请。”刘奎璧做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便回转身去，不再理睬刘明远。

　　刘明远哈哈大笑。道：“公子，你到底年轻。有些事情，你真弄糊涂了。你想为你刘家挣出一个好前程，你想要重现刘家当年的辉煌，这心，都是好的。但是你想过没有，这刘家的前程，不是只系在铁穆一个人身上的！我敢说，只要铁穆一日在位，你刘家，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刘奎璧转过身来：“你到底说什么？”

　　刘明远摇头叹息：“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听说几年前，你就有这一番见识——只要是皇家子弟，谁不是大元朝的继承人？又何必将心牵系在一个铁穆身上？铁穆器量狭小。见识短浅，好大喜功，根本不是这个大元朝的最合适的统治者！为了这个的元朝，你劝父亲，另投明君！”

　　“可是，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如果不是父亲，我坟头，早已青草萋萋——或者，干脆连一个坟墓都没有！”

　　“是啊，刘大人确实有见识，终于为自己家留了一条根。”刘明远也是忍不住点头，“但是，现在你将希望寄托在铁穆的恩宠上，希望他重新起用你，希望借助他使刘家重现辉煌，这就错了。铁穆起用你，不过是平衡政局的需要！我敢说，你即使可以在这里立下赫赫功勋，你也不能重现刘家的辉煌！因为，皇帝不需要！皇帝不需要扶持一个大家族来威胁自己的皇权！”

　　刘明远的话，在刘奎璧的头脑中隆隆作响。

　　一言惊醒梦中人！刘明远声音朗朗，继续在刘奎璧的耳朵边震响：

　　“即使当初，刘大人没有参与四王爷的事情，到现在，刘家能否继续保持荣华富贵？答案是：不可能！用刘家来牵制皇甫家，用皇甫家来牵制刘家，是老皇帝制定的策略。皇甫家被打压的太厉害，皇帝必须要打压刘家，以使平衡不受威胁！而现在，皇帝扶持你家，也是这个意思！”

　　也是这个意思……

　　刘奎璧的心，渐渐明白过来。但是依旧还是有些不死心，道：“也许只是想为太子多准备一点扶持力量……”

　　“不错，太子是需要扶持。但是扶持太子，还有金声元帅一家，还有权桢一家……他们都是绝对的纯臣！要帮太子准备一点力量，用他们就足够了。”刘明远的声音，有些冰冷的味道，“你想明白吧。不要有什么奢望了……好好把握我给你的机会！”

　　好好把握我给你的机会……

　　思忖着，刘奎璧突然向刘明远鞠躬：“如今到底该如何行事，还望道长教导我！”

　　“如今之计，先要问刘公子：你是想要保全自己一人，还是想要保全刘家一家？”刘明远看着刘奎璧，声音凝重。

　　“当然是保全刘家一家！”毫不迟疑，刘奎璧立即说话。

　　“如果想要保全自己一人，那就尽心行事，给铁穆牢牢把握好这北大门就是——但是，假如想要保全刘家一家，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扶持一个皇帝，取代铁穆！”

　　“取代铁穆？”刘奎璧沉思片刻，说道：“渚儿年龄尚小。这取代之事……”

　　“正因为太子年幼，所以刘家复兴还有希望。你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即位之后……”

　　刘明远的话没有继续下去。但是里面的意思，却是非常明了。只要扶持太子上台，自己家就有可能重新把握全部的朝政。这番辉煌，甚至超过父亲当年！

　　现在，刘真已经是户部尚书，离宰相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自己如果再上一步，那兵部尚书的位置，也已经在向自己招手。

　　到时候……

　　毫不迟疑，刘奎璧继续问话：“那现在，该怎么做？”

　　刘明远的目光，转向营帐门口：“公子是不是在迟疑，该不该向朝廷汇报蒙古国书的事情？该不该将皇甫少华迎接回国？”

　　刘奎璧被刘明远说中心事，不由脸上一红。随即回答道：“正是。道长知道，我与那皇甫少华有些心病，的确不希望他回来。”

　　“公子，你这却是要思想了。成大事者，必须先压下自己个人的好恶。”刘明远摆正了脸色，找了个位置，自己坐下来，教导起刘奎璧：“你先想想，这皇甫少华滞留边境，对刘家有何好处？这皇甫少华返回朝中，对刘家又有何好处？”

　　刘奎璧沉吟不答。

　　刘明远继续说话：“皇甫少华滞留边境，除了给刘公子出了一口恶气之外，却是一丝好处也没有。但是如果将皇甫少华接回来，那公子就是皇甫家的恩人。皇甫家那两个老东西也就罢了，皇甫家的那个皇后，必定顾念你的恩德。更何况皇甫少华是个软弱多情的性子。”

　　聪明人说话，向来不要说太多。刘明远说了这两句，就住了口。

　　刘奎璧明白了。如果不报告这件事情，万一事情泄露，自己还要吃不了兜着走。而皇甫少华滞留蒙古，对自己家也没有好处。更何况，假如朝廷知道皇甫少华尚在人世的消息，必定要向蒙古索要。自己到时候反而陷于被动局面。

　　但是假如迎接皇甫少华回来，这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不但可以化解之前的恩怨，还可能使皇甫少华从此信任自己，感激自己。

　　“假如皇甫少华回来，我的位置……”这是唯一要迟疑的。

　　“败军之将，谁敢言勇？”刘明远冷然一笑，“即使回朝，他也成不了大气候了。到时候你上书一本，将皇甫少华留在你帐下听用，皇甫少华还要对你感激涕零呢。到时候，你稍稍让他立一些功劳，骗得他全心的感激之后，要圆要扁，还不由你？”

　　刘奎璧思想明白，不由向刘明远深深鞠躬：“多谢道长指点。”

　　刘明远凝视了刘奎璧片刻，终于说道：“你先跟朝廷报告这件事。想办法，给蒙古人吃点苦头，再与蒙古重新谈论条件。如果挟着战胜之威再与蒙古人谈条件，很容易帮大元省一些钱下来。到时候，你就是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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