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有教 上

　　孟丽君不在郦府。

　　孟丽君不在梁府。

　　孟丽君也不在孟府。

　　她就在皇宫里。

　　娥眉轻轻扫，脂粉淡淡施。

　　长长的头发无暇挽成发髻，那就随意扎一个马尾辫；穿上宫娥的衣服，孟丽君终于再次穿上女装。十年了——你到底还未曾看过我女装的模样……

　　但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看自己到底有多少美丽。

　　救醒皇帝之后，在纷乱的宫廷里，孟丽君与闻讯赶来的玉凰山医学部学生一起，救治伤者；但是她的心，却一直砰砰乱跳。但是，宫廷里一片混乱，却哪里去找那个人？

　　等找到那个人时，那个人，已经油尽灯枯。

　　那致命的一剑，伤了他的肾脏与肠子；淤血积聚在体内，无法排出。

　　纵然是医术再高明的外科大夫，也无法挽救。

　　柳正风的脸色，已经一片苍白；但是，他的眼睛，竟然放射着火热的光芒：“公子……”

　　因为失血，柳正风的嘴唇已经干裂；因为失血，他发出的声音，微弱而嘶哑。其实，孟丽君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看着他口型，知道他要说什么。

　　“你好好歇着。”孟丽君的声音，是一贯的镇定，“你好好歇着，睡一觉，就好了……好了，我也不当官了，皇上也答应放你自由了，我们一起，去看外面的风景……”

　　柳正风微笑：“好。”

　　“你不要说话……你还记得我们曾经救起的那个外国少女，叫落英的么？她组建了一支船队，就要回国去了。对她的那个国家，我仰慕已久，可惜一直没有时间去看……现在我们都空了，我们一起跟着她走吧……去看看欧洲风光，好不好？希腊文明，也是一个不逊于华夏文明的存在啊……你不知道吧？”

　　轻轻握着你的手，轻轻握着我的手。

　　轻轻叙说，不曾提起这三四年分别后的生活，也不曾表露在三四年里隐藏在各自心里的刻骨相思。

　　轻轻叙说，描绘着日后的美好生活；尽管孟丽君知道，柳正风即将死去；而柳正风也知道，他自己即将死去。

　　上天居然造就了这样一对奇异的男女——

　　静悄悄站在一边的天机卫们，将脸别了过去。

　　纵然是铁石心肠，纵然见惯了生离死别，然而，他们仍然不忍心看，不忍看这幅画面。

　　病榻上的图画，是如此的温馨和谐，是如此甜蜜美丽。

　　美丽得令人心碎。

　　柳正风的目光渐渐涣散：“好……你说好，我就跟着你去……”

　　“天涯海角，你都跟着我……”孟丽君的眼睛，渐渐朦胧起来，“天涯海角，你都跟着我，永远不离分……”

　　“天涯海角……我都跟着你……永远不离分……”喃喃重复着孟丽君的话，柳正风的脸上，涌现了一种奇异的潮红：“永远不离分……”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孟丽君贪婪地看着柳正风，没有落泪。

　　没有落泪。

　　即便是天上人间永相隔，也没有人，没有人可以抢走这一瞬——这一瞬，我拥有他，他拥有我。

　　我和他之间，再也没有阻碍。

　　他属于我，我属于他。

　　我，拥有这片刻的甜蜜。我的一生，将宝藏这片刻的甜蜜。

　　也许，这片刻的甜蜜，人家穷其一生，也未必体会到其中的万分之一。

　　所以，我是幸福的……我拥有，我真的完全拥有，一个爱我的男人。

　　尽管，只有一瞬。

　　不管今后会怎样，我，都会牢牢记住这一顺——我们互相拥有的一瞬。

　　门外，传来侍卫的传旨声——孟丽君至御书房见驾。

　　孟丽君站了起来；又轻轻俯下身子，在柳正风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柳正风的眼睛，慢慢阖上。他太累了，他要休息……

　　他的梦里，或者已经闪现将来孟丽君带着他畅游天下的情景了吧……

　　天涯海角，人间天上，永不离分。

　　……

　　“皇上。华觪不可为皇嗣。”李玉飞对着皇帝的咨询，没有任何迟疑，“他不适合！”

　　“为什么？”铁穆望着李玉飞，“朕，可以冒天下取笑的危险，承认他！”

　　“皇上，您愿意承认他，那是他终身的幸运。但是，假如您想要用他来继承皇位，那么，是他的不幸！”

　　“为什么？”

　　李玉飞深深吸气：“皇上，这孩子，是臣看着长大的。臣知道，这孩子，非常聪明，也非常勤奋——但是，这孩子，太过偏激！皇上，您或者还记得，前些年，他带人大闹李家庄的刑场，救程无双姑娘的事情。”

　　“那是少年血性，见义勇为……”

　　“是的，那是少年血性，见义勇为。但是，这事情，也充分显示了他的幼稚——他的冲动！几年过去了，他冲动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只是有臣压制着，不曾闯祸而已。皇上，一个嗣君，不能冲动。昨天晚上，他甚至亲冒矢石来救驾——虽然是孝心可嘉，但是他事事身先士卒，却也显示了一件事实——他只可以做先锋，不可做大将！就昨天晚上的事情来看，臣以为，就是澐公主，也比觪儿强！”

　　“澐儿？”

　　听到李玉飞赞许女儿，铁穆的心中，也不由涌起一种父亲的骄傲。女儿……不过九岁的孩子，昨天的表现，却很不一般呢。如果不是她及时想出用水战的策略，或者，这内廷，早已被叛军攻破。

　　淡淡叹息了一声——可惜，是个女儿——女儿，无法继承大位。铁穆看着李玉飞：“假如，朕一心培养他——用个十年时间，他能不能进步？”

　　李玉飞略一迟疑。片刻之后才说话：“皇上，恐怕不能够。这孩子出身……特殊。这种偏激的性格，恐怕难以改变——臣，已经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

　　门外传来了禀告声：“孟小姐殿外候旨。”

　　孟丽君进入了御书房。

　　铁穆望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臣子——今日，她居然是一身女装。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是那眼神，却依旧沉稳。

　　铁穆的眼睛，不由有些贪婪——这个臣子，这个臣子——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却依旧是大元朝最美丽的女子啊……只是，这个女子，只是朕的臣子。仅仅是臣子。

　　孟丽君看着铁穆——皇帝的气色不是很好——昨天才受伤，今日却不能休息——做皇帝，不见得是幸事呢——孟丽君想着，心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怜悯。

　　天下最累人的职位，莫过于这把龙椅了。

　　“孟——爱卿，赐座。”

　　“臣谢皇上隆恩。”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孟丽君就直接坐下了。她也累了——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呢……

　　只是，那种空空洞洞的痛楚，让她忘记了休息。

　　“爱卿……朕想问问你，如今乱局……”

　　“皇上。”孟丽君打断了铁穆的话，“臣是女子。之前冒充男子，不知天高地厚，做了许多荒唐事情。如今真相暴露，臣不敢与闻朝廷之事，更不敢妄加议论。”

　　不敢与闻？铁穆不由冷笑起来了。你这是自高身份呢。既然不敢与闻，为何又自称“臣”？

　　你该自称“臣女”“罪民”或者“罪女”！

　　但是，铁穆知道，自己需要她的意见——或者，自己需要她帮忙主持大局！

　　赵云如和徐康，根本忙不过来！

　　自己需要她！

　　廉希宪的话是对的。自己只有用她！

　　除了她，自己居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朕……空拥有一个大元朝，空拥有这么多才智之士！

　　居然，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但是……

　　想着，铁穆心中，又浮起一丝淡淡的幸运感——幸亏，幸亏这个人，是女子……

　　女子。

　　女子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可能爬得更高——除非，自己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破格用她——自己，决定着她的仕途。

　　自己，还是她的主宰——尽管，她不承认自己是她的主宰。

　　而且，女子的身份，让她有了更多的顾及——或者，她可以比相同能力的男人，更加可信。

　　想到这点，铁穆不由微微苦笑——

　　朕，什么时候这么没有主见了？

　　天下，本来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可是，现在，朕却为能否用一个女子，患得患失！

　　但是……

　　我，现在面临着一场豪赌——

　　赌输了，朕，有可能丢掉朕的江山——

　　但是，朕有不赌的机会么？

　　想明白了这点，铁穆的声音，突然清朗起来：“爱卿可知道，爱卿根本没有欺君之罪？”

　　“哦？”孟丽君听得这样莫名其妙的说法，不由惊讶的抬起头。

　　“先帝，早年就知道爱卿的女子身份。最终决定放过爱卿，是因为怜惜爱卿的才华，不忍为朕断一臂膀！所以，冒着天下取笑的危险，留下了爱卿，并将爱卿送到琼崖历练——也曾留言给朕，爱卿琼崖历练有成，可破格用之为相！”

　　铁穆一口气说完，静待孟丽君的反应。

　　孟丽君，该欣喜若狂吧？毕竟，自己的意思，非常明白——朕，要破格用她，而且，用她为相！

　　“先帝错爱。不追究臣的欺君之罪、乱朝之罪，臣已感激涕零。”没有铁穆预想中的激动，孟丽君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不过一错不可再错。臣已经令先帝贤名蒙尘，不可再令皇上名声，沾染尘埃。皇上如若不怪罪，臣想就此离开临安，云游四方……”孟丽君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迷蒙——方才，我就与柳正风说过这件事情——他很高兴。我一定要带他去——至于其他的，我累了，我不想管了——

　　那种平静的神色，让铁穆几乎抓狂——“孟丽君！”他直呼孟丽君的名字，却又不知如何继续下去。

　　“孟小姐……”说话的，却是站在一边的李玉飞，“你曾说过，你身为女儿，却不甘埋没自己才华，所以才有这等惊世之举。如今皇上肯破格——”

　　“皇上，不管您说这番话的原因是什么，臣，都深深感激——”孟丽君看着铁穆，眼睛里，满溢着深深的感激：“但是，臣曾说过，臣，属于自己——而现在，臣，想要完全的属于臣自己，做臣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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