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地狱（三）

随着肺部的起伏，数不尽的皮肤碎屑被抖落下来，露出内里的红肉。

        航海服开始由内而外的变得粘稠。

        他没那么喜欢人类，约卡姆西兹又想到。

        好人，善人，圣人，一代接着一代，基本上都填了地狱。他救了人，因此延长了一个灵魂下地狱的时间。但没有什么变化，从来没有。

        世间万物转瞬即逝，他本来可以成为“相对更久”的那个。

        “停下，涅迦尔。”

        恶魔为混种叫出了它的名字而略微惊讶。抱着这份细小的疑问，它不介意把自己的惩罚暂时延后：“你知吾名，康斯坦丁。”

        “的确。”

        驱魔人举起手，掌心向外。他的手里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个动作也不具有示弱以外的更多含义。

        “好吧，你赢了。我们得谈谈。”他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斟酌用词：“我们得谈谈你看，我活不了多久了，作为一个俘虏能提供的乐趣有限。但我也可以当点别的，帮你做事，收拾些残羹冷炙。你看，我比看上去的有用多了。”

        驱魔人努力把目光从人类崽子的身上挪开，希望那孩子挣扎的动作小点的愿望暂时压过了低声请求一个卑劣恶魔的羞愧。他在脑子里把这东西来回斩首，扒了三遍皮，才尽量使自己的目光没那么杀气腾腾：“如果你想报复约翰康斯坦丁，只要给我些时间，我也能代你把他从藏身之处里拖出来…我们可以立下凭依。”

        涅迦尔没有回答，但也没有立刻撕裂男孩的灵体，于是约卡姆西兹只能继续说道：“完全偏向你那边的那种，我奉上我的灵魂。”

        要一个拿非利人献上自己的灵魂，这句是完全的谎言。

        但作为一个大胆的试探，约卡姆西兹知道，只要没有得到恶魔愤怒反驳，自己的猜测就是正确的——这个名为涅迦尔的混球恶魔满脑子都是康斯坦丁，复仇，折磨，杀死——它根本没去求证过是哪个恶魔娼|妓给这个人类生了个混血杂种。那费时又费力，它估计得跑遍大半个地狱。

        而最关键的是，恶魔都喜欢子杀父的戏码。

        于是，涅迦尔满意的放松了手臂，任由男孩的灵体摔倒在地上：“康斯坦丁，卑劣无耻的小人之血。”它的声音得意洋洋：“后代，你继承了你的父亲。”

        随它怎么说。

        驱魔人盯着道尔顿灵活的爬起身，跑到柱子后躲了起来，他短暂的松了口气，在脸下咧开了一个笑容。

        反正它连父母的区别都分不清。一个蠢蛋。

        ——

        当然，如果我的行为让人类产生一些对恶魔的误解，让他们认为那些奸猾而狡诈的邪恶生物是言语可以打败的话，那么是我的错。

        实际上，我的诞者之所以能在恶魔之间潇洒进退，一部分也要依赖于他的名声陷阱。那些想要把他鼎鼎大名的灵魂拖入地狱的人越多，他的名气越大，它们对他的警惕越成为了可被利用的好前提。虽然我朝圣我的父亲，但无失偏颇的说，他也折戟在了人类这份顽固与欺骗里。

        即使他后来用天赋迷惑了我的诞者，除了得到一个可以放养的后代累赘，他也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离开了我的父亲对诞者唯一的影响就是——下次他搭讪美貌孀妇时，破损的婚姻可以成为一个常用话题。我敢打赌，在十种故事版本中，至少有八种是他的伴侣“英年早逝”，剩下的两个也并不是对我父亲的宽恕，只是需要额外留出来“死于非命”。

        简而言之，这段描述是为了展示我的诞者创造谎言的天赋，这种能力一次次的帮他扭转劣势，挽回失利，当然，还要再加上一点冷漠无情的平常心。

        相较之下，我运用语言的能力还太过稚嫩，不足以完全蒙蔽我的对手，唯一可以弥补的优势是——

        了解它们恶劣的喜好。

        伟大的涅迦尔暂时释放了人类幼崽的灵体。

        混血杂种说的没错，比起让他在不久后腐烂死去，康斯坦丁那诡诈的血给了他更多被利用的价值。

        更好的是，涅迦尔可以驱使一个去攻击另一个，让他们相互对抗，相互逼迫，直到一方将另一方赶上绝路。

        而残忍的弑父一直是最受地狱欢迎的情节之一，连伟大的涅迦尔都愿意为这样的音乐剧多投注一眼。

        …康斯坦丁，该死的康斯坦丁们。

        无论是小女孩纯洁的灵魂，还是一场真实的血亲相残，他们总能找到让涅迦尔无法抗拒的诱惑。

        恶魔的蝇面和肌肉难掩兴奋的颤抖。

        它大步走向驱魔人，伸出胳膊抓住了他的辫子，将他半提了起来。

        ——这是约卡姆西兹自几年前以来，第一次被压倒性的俯视。

        没有铜嘴套那样的东西遮住他的脸，在魔鬼浑浊瞳仁的倒影里，约卡姆清楚的看见了自己所露出的愚蠢表情，像是一只愕然的耗子。他下意识的皱住眉头，绷紧唇线，抑制起眨眼的冲动，死死盯住了对方。

        “但你也该表现的更有诚意一点，固执的虫子。”

        这就是没法全身而退的意思了。

        两秒钟之后，我的头被摁在了岩浆里。被迫对着无尽深渊以自己的灵魂发誓，成为伟大的涅迦尔永恒的仆人，为它杀死康斯坦丁，拖拽着他的灵魂下地狱，让主人得以完成它的复仇。

        ——岩浆是地狱的产物，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晰的意识到过。

        两轮太阳被盛进了我的眼眶里，燃烧着，疼痛着，永不休止。我很难描述出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而事实是，我说不出来话来，一秒变作了永恒。

        在颤抖的黑暗里，我看见天空在跃动，数不尽的光点爬上了那位于高处的漆黑大地，开始急速的围绕正中央的一颗启明星旋转；我看到了那个俄罗斯小女孩掉在地面上的餐盘与白色污垢，她隔着一堆发顶，摊平的黑色的杂蔬烩与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硬面包，面无表情的朝我微笑；我看见了一个男人正竖起姜黄色的风衣领子，远离人群，悄无生息的穿行过夜雨的帷幕；我看见了一只沙漏，被放在桌子上……一只熟悉的手掌抵住了我向桌上投去的视线。

        此外，还有人类幼崽的尖叫，那是属于道尔顿的。

        混乱。

        他在混乱中俯视着自己的灵体，去想象恒星天。

        那是无数行星围绕的壮景，周转，复始。

        而后，地底岩浆喷发，于海底裂缝向上发展生长，形成岛屿。整个宇宙在所谓的时间里的腐朽，一个庞然大物的细胞走向了尽头。万物的规律是一个圆，没有开端，也找不到尽头。

        灵体也俯视着自己正逐渐败坏的躯壳。

        它正如积雪般融化。

        在完全腐化在地狱之前，涅迦尔抓住驱魔人的脑袋，把他的脸从熔岩中拉了出来。

        这回，它满意的打量着这块烤焦又囊肿的面皮，将他拖到了地狱阶梯旁：“去吧，去和他说“看看你让我变成了什么样？”恶魔低劣的笑了：“康斯坦丁，胆怯的肉虫，他就又会可怜起自己了。”

        我唯一该做的是杀了它。

        但我看不见，岩浆，岩浆，它们正在融化我的眼球，又顺着鼻腔流下去，灼烧口腔底的声带。我一边狂乱摸索一边招手，希望不知道躲在哪个柱子后的小孩能看见，过来牵我的手，我得带他回去。

        徒劳了半响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不在原地了，小孩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他。

        在调出灵体俯视之前，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道尔顿…”

        “…道尔顿，回来，道尔顿…”

        是兰伯特夫人。

        我的耳朵还是完好的，能听得清楚。

        于是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时，脚步声格外响亮。

        我听着小孩四处徘徊了一圈，最终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踏踏奔去，渐渐消失。

        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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