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别家人
再回头，已是昏黄烛火升腾时。
夜色朦胧里，那人孤身走出武库中，她背着沉甸甸的剑匣迈动着细碎的脚步，一声不吭的望向眼前的回廊。
那少年已是等候多时，即便是他的面孔看上去有些的发白，眉间栆印清晰的普通一块红肉一样，他的气息有些的不稳，周身内力更是虚浮的有些压不下去，可他依旧是握紧可手中的那把古剑，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少女一笑。
“我说过一定会等着你的。”
少年笃定的说道。
只是他有些吃力的站直了身子，有些烂掉的衣衫上布满了大块的血迹。
少女忍不住的红了眼，一把扯开了少年的衣衫。
那道青红相间的指印落在了少年的胸口上，下手虽说是不重，却也依旧是让少年吃了不少的苦头。
“没事，不过是小伤而已。”
云嘲天勉强的笑着，勾动的嘴脸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如此。”
云嫱难受的低下头去，扯紧了手中的衣衫。
她忽然的明白了过来。
所以她已经不想继续问下去。
回到屋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彻底的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府中的灯火也是被点亮，几步一盏的石灯散打着橘黄色的光亮，温柔的打在了少年的身上。
“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把东西收拾一下。”
云嘲天柔声的说道。
他背过身去翻动着那些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忍不住怀念一样的放在手中握紧，然后又缓慢的松开。
自己忽然的意识到，有些东西本来就是带不走的。
而这云家的东西，自己都好似是都不能带走的。
夜色正浓，浓的像是化开了的糖果。
云嘲天安静的坐在门外，神色有些恍惚的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他忽然疲倦的缩了缩身子，那只握剑的手不由的松了一些。
“你要走了？”
云千秋不知何时站在了少年的身后，神色平静如常的低声问道。
也不知少年是否发觉，可他却连头都是没有汇过来，依旧是安静的望着那头顶上方阴沉沉的天空。
“我本就不该回来的。”
低声的叹息，也不知道是谁忽然的忍不住。
只是云嘲天自嘲的笑了笑，伸手接过了云千秋递给自己的那块双鱼玉佩。
“需要我派人暗中保护你吗？”
云嘲天摇了摇头，却没有回答他。
反倒是云千秋自嘲的笑了起来。
“也是，如今你已不再是昔日的那个小孩子了，至少是知道如何去保护自己的。而且有云嫱在你的身边，想来她应该是能够很好的照顾到你才是，若是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怕是要给你带来一些的麻烦。”
云嘲天并不在意的听着，尽数的收入耳中。
他自我的安慰着，大概以后不知道何时才能听到这人所说的话了。
“若是以后你……真的能够在这江湖中闯出一片名声来，你就去……”
话音未落，人影渐至。
灯火昏黄的面容里，说不出憔悴的苍白，还是她的脸色本就是那样的苍白。
云玉漱轻轻的点了点头，望向一侧的父亲，看着他穿着的单薄衣衫，不由的叹了一声。
“天气冷了，你总该是多穿一些才是，又不是小孩子了。”
云嘲天的手指用力的握紧，握紧了手中的那把古剑。
“有些事情现在还是不要提起了，好吗？”
云千秋有些痛苦的点了点头，终究只是深深的望了一眼眼前这个已是挺拔的少年郎，看着他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散发着沉光的丹凤眼，忽然伸出手去轻轻的揉了揉他的碎发。
少年没有反抗，却也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忍不住的咬紧了嘴唇，有些痛苦的闭上了双眼。
憎恨一个人是没有错的，毕竟想要去原谅一个人本就是太过困难，但是在一些的憎恨面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卑微和渺小的，甚至是不值一提的。
“我不恨你，毕竟我和你血浓于水。”
云嘲天温柔的说着，低声的在那人耳畔前小声而又悲伤的说道。
“父亲……”
百里黄烟吹黄沙，黄骨满地生黄泉。
一夜未眠的云嘲天却不觉得疲倦，也大概是这些年里自己都没有好好的睡过一觉，他习以为常的揉搓着有些双色的双眼，看着东方逐渐升起的一抹鱼肚白，凄惨的像是女子面妆上的白粉。
早就备好的两匹马驹牵到了府邸门前，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零星几人站在那里。
熊蛮儿依旧是持着手中的大刀，神色不多的面孔上浮现着一抹的伤悲。
魏三提着早已备好的酒葫芦，一声不吭的看着少年系在自己的腰上。
云千秋呢？
他孤身一人站在了城门上方，安静的看着少年一一和众人别过，然后翻身上马与那云嫱一同扬长而去，他甚至是没有任何的留恋一样，除去那身上携带着的不多的东西。
“你在害怕？”
白衣男子轻笑说道。
“这世上让我害怕的东西已经太多。”
云千秋冷冷的答道。
“他并非一去不复返。”
白衣男子又笑道。
可这次云千秋没有回答他，只是忽然见到那少年转过身来望向自己，即便是他的身旁有着佳人随行，即便是他的手中还握着一把冰冷的古剑，即便是他还年轻还有着数不尽的大好时光。
可他本就是孤独的，孤独的让人不由害怕。
“你说，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云嘲天回头望着那模糊不清的人影，也不知是是不是被风吹得红了眼，他只能够是自我安慰一样的笑着。
“世上的事本事没有对错的，若不是我们分的太过清楚的话。”
云嫱柔声的说道，只是她一路上沉默的低着头，似乎是不愿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容貌一样，纵然是她年轻漂亮身材美妙的不可言谈，可她还是忍不住的想着一些的事情。
她背着那沉甸甸的剑匣，安静的跟在少年的身后。
他们看似是让人羡慕的眷侣。
“我本不想的。”
视线逐渐的模糊，少年忍不住的收回自己的情丝。
“可人间最难忘的，本就是血肉之情。”
云嫱没有出声，只是安静的跟在少年的身后。
她褪去了那身耀眼的紫衣，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看上去少了几分富贵之气。
她将三千青丝随手束扎，抛下精致的玉钗，看上去少了几分天华雍容。
无论她是女子还是女人，但凡是她肯心甘情愿与你一同的，都是一定值得被珍惜的。
“之后我们去哪？”
云嘲天忽然抬头问道。
可少女却是有些不解的眨了眨眼，“不是说好了，我会随着你的吗？”
可眼前的路蜿蜒曲折，脚下的黄土凝重而又坚硬，少年有些茫然的沉默了半晌，忽然的抬起头来目光定定的望向远方。
“我倒是差些忘记了，还有人在等着我呢。”
他们挥动着手中的长鞭，像是送别一样的消失在那人的视线里。
云千秋颤抖着肩膀，紧咬着的牙齿已经渗出了血迹，他痛苦的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然后沉默的转过身去走下城墙，只剩下那个白衣男子安静的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想着一些的事情。
他低下头，不停的咳嗽了起来。
这天下本就是一盘棋局，而无论你我皆是黑白棋子。
“我们先赶去沐阳城，那个人怕是已经早早的赶到了。”
那人？
云嫱心中想着，却是没有开口询问。
她只是安静的点了点头，望着眼前开阔的官道。
黄沙飞尘卷土，一人一马一剑。
“虽说是沐阳城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不过想要赶过去最快也要个五六日的功夫才行，这两匹马驹虽然能日行千里，可这一路上若是太过奔波劳累了，定然是吃不消的。
云嫱柔声说道。
可云嘲天却似乎早已想到，目光有神的望向远处。
“不必太急，那人既然是一定会等我，那么我晚几日赶到也是无妨。若是那人一定不会等我，就算是我将时间用在赶路上，也定然是见不到那个人才是。”
云嫱细细咀嚼着少年说过的话，却是有些好笑一样的抿着嘴角。
若是小孩子说出这般大人的话，那定然是好笑的。
可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即便他还不是大人。
“若是你见了那个家伙，定然是也会喜欢他的，当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马驹走的不快，却也不算太慢，好在是自己不用靠着双脚赶路，总归是省了不少的力气。
“我会喜欢很多的人，也不会喜欢一些人。”
云嫱依旧是温柔的笑着，目光像是浓的化不开的冰糖一样。
可云嘲天却是沉默了下去，大概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眼前这个人生气了，所以他自以为很合时宜的闭上了嘴。
马车飞奔而去，人影一卷而过。
入了秋寒意开始渗透在白日之中，即便是他们裹紧了身上的衣衫，却依旧是忍不住的抬起头，望着有气无力一样的太阳，散发着慵懒却不温暖的光亮，连那些路边发黄的枯草都已是垂死。
他们不紧不慢的赶着路，并不在意何时日落。
可少年却是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有神的打量着更远处的地方，似乎是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里，他总能够看到许多的东西。
想得越多，看到的也就越多。
“饿了吗？”
路边的小面摊上零星坐着几人，虬髯大汉大口吸着碗里的烫面，毫不在乎那些扑面而来的热气是否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这几人打扮不同，应该不是一路人。
云嘲天与云嫱停下脚步，还未等坐下便是看到那小二打扮的人匆匆跑了过来，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已经是有些发黄，甚至是那清晰可见的油渍被他刻意一样的抹在了凳子上。
少女没有做声也没有抬头，少年却是眉头一皱，拂袖将那少女身前的凳子给擦拭了干净。
“两位吃点什么？”
那人讪讪的笑了几声，倒是也不愿丢了这买卖。
“两碗面，汤要浓一些的骨汤，再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能够果腹也不是吃不去。”
袖中几枚铜钱按在桌上，那人顿时眉开眼笑的抹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背过身去朝着那忙碌不停的女子喊着，大概是他们二人在此处已经是有了几年的买卖了。
“我以前很少出过云府，对着世外的人也很少知晓。”
云嫱认真的说道。
可少年却是摇了摇头，手中的竹筷点了点身前的桌子。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好，但也绝对没有那般坏的，毕竟人也是分三六九等，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恶人，也并非所有的人都是善人。”
有人拍掌叫好一声，手中的汤面也顾不得吃完。
那虬髯大汉赤裸着双臂，魁梧的身躯似是一棵巨树一般挺直，他的眉毛十分的浓厚，一双铜铃大眼更是散发着骇人的气势，再看他那身上随处可见的伤痕，想来这人应该是常年行走在江湖之中的侠客一行了。
他的眉间透着深深的疲倦。
可他却是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一双崭新的黑底官靴。
倒是和他那浑厚的气势一点也不搭，有些驴唇不对马嘴的好笑。
“说得好，说得好。”
这大汉拱手抱拳咧嘴大笑，似乎是对眼前少年极为好感一样的点了点头，浓密的眉毛舒展的像是一笔巨大的横字。
“这江湖里，最难看透的莫非就是人心了，善恶丑态向来都是人各有命的。”
云嘲天摇了摇头，报以歉意的摆了摆手。
“上天注定的并非是善恶丑态，谁又敢说一个人生下来就是恶人？”
那大汉有些错愕的楞了一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有些不太明白的讪笑着。
倒是率直，还算是不错的人。
“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对了。”
大汉咧着嘴笑着，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普通的少年。
他似是很少会对一些东西或者是一些人认真过，大概是像他这样率直的人，也很少会真的认真起来。毕竟他们看透的东西太多，反而在很多的时候让他们无法选择，甚至是无法狠下心去。
“人各有命，本就是上天注定。”
少年幽幽的说着，毫不介意那正吃着烫面的几人瞥了自己一眼。
有人厌恶，有人冷视，也有人好奇。
百态一样的人面，千面一样的人皮。
“说得好，说得好，大汉我可真是错的一塌糊涂了，这些年里竟是都没有想透这些话的本意。”
那大汉哈哈大笑，如同蛮牛轰鸣一样的声响震得不少人厌恶的捂着双耳。
但他们不敢开口，也不敢出手。
单是那雄厚内力所震发的笑声，就已经是足够让他们闭口不言了。
“在下铁金装，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云嘲天勉强的笑了笑，起身对着这人抱拳。
“姓李，名嘲天。”
云嫱疑惑的望向身侧的少年，却是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来，她心中固然想知道为何他忽然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可仔细一想便是又明白了过来。
江湖路远，谁也不愿去结交仇敌恶人。
而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以假乱真。
“李嘲天？好好，倒是够狂妄的名字，不过大汉我欣赏的很，想来日后也定然是江湖中独树一帜的年轻之辈。”
云嘲天笑笑，却是看见那店小二打扮的人端上面来。
“这两碗面算是我请的，虽然不值几个钱，也全当是我铁龙山谢过小兄弟的点播了。”
那壮汉随手便是掏出了一块十两的银子，不等后者拒绝便是放在了那桌上。
“赶路要紧，本来是想着好好吃上几口的面，生怕一路上忍饥挨饿，做人若不能够填饱嘴欲怕才是真的妄活了，不过如今小兄弟一番话，当真是叫我能够饱腹三五日了，赚了赚了。”
那铁龙山哈哈大笑着，转过身去便是打算离开此地。
可云嘲天却是瞥了一眼他腰间那根红绳，若有所思的朝着那人抱拳算是行了一礼。
“这人好奇怪。”
云嫱压低了声音，忽然小声趴在少年耳边说道。
“怪人多得是，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快些吃点东西吧，我们一会儿还要继续赶路呢。”
手中的竹筷拿起来有些不舒服，不过总算是对这碗里的面还算有些食欲。
似乎是有人起身，随手的兵刃发出刺耳的声响。
少年右手持着竹筷，左手却一直死死握紧了那把古剑，他吹了一口缭绕着的热气，大口的将那浓汤中的面给吞了下去。
桌上的银两无人敢动，大概是因为那铁龙山还未走远。
可有人却是已经按耐不住，手指不停的在桌上敲动着。
“不饿吗？”
少年柔声的问道，少女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看到少年的表情之后又咽了下去。
“我并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只是觉得……”
“我知道，有些事情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接受的。”
云嘲天轻声的说着，眉间依旧是没有任何责怪或者不满的神色，毕竟他很清楚，再清楚不过了。
可少女却是有些犹豫的低下头去，不停的掰动着自己的手指。
“背包里还有些吃的，是我随手带出来的点心，你若是饿了就吃一些吧，这一路上总不能够饿着肚子上路。等到天色暗下去之前我们就尽快赶到附近的村子里，到时候就能够吃点好一些的东西了。”
少年依旧是温柔的说道。
可少女的脸色却是逐渐的苍白了起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也有些后悔自己竟是没有胃口，去将那一碗面给咽下。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云嘲天温柔的摸了摸少女的额头，看着她自责一样的表情。
摆在桌上的银子像是烫手的山芋一样，云嘲天自然是不会拿起来带走，可那店小二打扮的人却是犹豫着是否要收入自己的怀中。
两人吃过一些的东西便是匆匆的离开了，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将那银子落下。
“这是官府的纹银，不想死就别去碰。”
那正在忙碌的女子嘶哑着说道，可她分明是连头都没有抬起来，根本就不可能看到那店小二一样的人已经是探出手去。
她的手指已经不再青葱如玉，大概是因为这些年里自己已经尝尽了不少的苦头。
她知道那铁龙山为何会来到这里，只是她已经没有用力抬起头来。
只能够看着那人神色疲倦的远去。
“那……这个要怎么办？”
那女子没有做声，只是安静的揉着木板上的面团。
那店小二深深的叹了口气，有些不舍一样的别过身去继续的忙碌着，大概是因为想到了许多的事情，比如那十两的银子已经是足够他们花费很久很久了。
“总会有人带走的。”
那女子忽然的说道。
那银子也已经是消失不见，甚至是连那一直都在盯着银子的店小二也是有些惊讶，他揉搓着自己的双眼，看着那空无一物的桌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也好，也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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