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气吐为终
萧瑟的空气里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别去的人影孤零零的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那人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倒是一眼就能够看出其中圈点之处，若不是常年在军队之中待过的人，方才那一动作定然是无法做到整齐如一流水，更是双脚点地而丝毫不乱。
“这枚双鱼玉佩，可是你嘱托甲子交给我的？”
少年侧头一笑，没有做声的点了点头。
眼前这人似是有些苍老了起来，下巴上的一撮胡须大概是因为许久没有打理过，乱糟糟的样子衬着那双略发微红的眸子，本是一张满是沧桑和刀疤的面孔，许多年后似乎和记忆之中不再重叠了。
当真是嘘唏不已。
“那你？”
云千秋激动的走上前去，一把想要抓住云嘲天的手臂，却是看着后者不动声色的躲开，用一种平静到了极点一样的表情望着自己。
你是从何处得来这块玉佩的？你可知道这玉佩所有之人如今在何处？
沉默了好一会儿，少年方才幽幽的答到。
“他死了，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可人会生老病死，又岂会因一言之谈而毙命？
“他若是真的死了，那你是如何知道这玉佩本是我的？”
眼前这人哀求一样的低垂着视线，他手中紧握着的那块双鱼玉佩似乎是格外的沉重，甚至是让他都有些拿不起来。
背旧恨，千古愁。
一将功成，万骨枯木。
“这玉佩本来就不是你的，我只不过是拜托他人转交给你而已，却不曾说道过这东西就是你的。我可提剑放下江湖事，为何你却不能一笑泯尽过往云烟？”
勒紧了背上古剑，少年提起那缰绳便是打算转身离去。
留下来既然没了意思，那也就没必要继续耗费时间。
“你慢些……”
手中的缰绳一把被云千秋夺取，少年冷眼一瞥屈指一弹食指搭在了缰绳上，只见那云王眉头紧缩却不曾松开震裂了虎口的手掌，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没有半分的防备，方才自己不过是随手一指而已，竟是已经伤到了他。
远处的狗头军师不停的来回踱着脚步，掐指盘算着今日气运如何。
可他若真是那些凤仙台上老道，那岂不是要被江湖人贻笑大方了？一副鬼头鬼脸的样子也就罢了，就是那言谈举止里都听不出什么正经八百的味道。
反倒是那熊蛮儿镇定自若，手持长刀再不做声。
身后百八人背鬼铁骑相似他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一个个倒是生的魁梧非凡，只可惜这冷冰冰的面孔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你恨我？”
少年错愕一笑，捂着肚子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云王可是说笑了，我在您眼里怕是连一贱民都不如，又岂敢去做那些大逆不道事情？纵然是我再无九族，也是不敢和云王这般人物相提半分。”
也不知是哭是笑，只是有人疯疯癫癫。
也不是谦卑的作态，反而更像是一种自认的嘲弄罢了。
我本无意穿堂风，却引荒山洪度流。
云嘲天长笑一声，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缰绳，却见那云王忽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臂，满是血迹的手指染湿了自己的衣衫。
可他却未出声，只是安静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
像极了啊，只可惜我连一声抱歉都来不及诉说。
云嘲天很想回他一句说与不说又有何用，可转念之间那人便是松开了自己的手指，像是遥不可及一般的望向眼前这个孤身一人的少年郎，他第一次的在别人面前露出了那种不该有的容貌，背上的眸子里忽然的就淌下了一行的泪水。
都笑世间岁月无情人。
少年郎却只是侧目一面，冷冷的望向远处。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好了，此生一别了无相欠，此后一别再无相见可言。
人群冷淡，烽烟吹火。
大风扶摇起，一木上青霄。
雨水忽然的就砸落了下来，坚硬的让那原本温柔下来的男子恢复了冰冷的面容，他像是在笑，帝王般的容貌里第一次将那种骨子里的残忍暴露无遗。远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可却不知为何的，他忽然就觉得肩膀轻了许多，那些曾经沉重的担负予他的，如今好似是也已经无足轻重了起来。
最怕的，就是你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
最想的，就是你还活着，依旧憎恨着我。
云千秋会然别过身去，披靡苍生一般望向那远处的小城，他屈指直指大离皇都，雄心肝胆气魄万千中，手持巨斧一开苍生天下。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出山吧。”
没有人听得到他在说什么，愈来愈大的雨水逐渐模糊了那些人的视线，云家背鬼铁骑百十八人无人挪动半步，甚至是没有任何人抹去面上水痕。而那个立身于他们身前的熊蛮儿，这个背鬼铁骑中最负凶名的男人，手中的那把巨刀本是昔日西凉的镇国之物，后被攻破城门屠戮城中上下千人不止，尔后夺下这把被称作是以血肉而铸成的长刀。
昔日云王身边的死侍丁曾经如此评价过那把长刀。
或能以一其力而硬憾甲子一十七招。
“知道了，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甲子应声接下，却是未曾露面。
他不想多看一眼眼前这人，即便是他们之间的那种身份差距，也注定了他一辈子都要为了眼前的这个男子而苟活下去。但是他恨他，当年的那些事情如今再次被提起，他又何尝不是内疚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眼前这人，为了他的宏图霸业，甚至是
“北有死侍十二人，南有忠骨九人。我身边如今只剩下八人的死侍而已，可那忠骨如今也不过是方才培养除了六人而已。虽说是料想着今生无须再去让他们出山来，可如今既然他还活着，那就让他们所承欠我云千秋的，都还给那个人好了。”
甲子默声握紧手指，忽然的多说了一句。
他已不再是云镇武，如今他不过是剑宗山的一小剑客云嘲天而已。
云千秋身躯一僵，落魄的大笑了几声。
狰狞的伤疤蠕动着大块的肌肉，骄狂的人影提起手臂直指苍天。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云嘲天柔声的回了一句，而那身侧的红尘绣出奇的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或许百八十个的理由都需要一两个理所当然的借口，但是一旦被自己所知晓之后，纵然是玄机万象如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一枚棋子罢了。
剑宗山上岁月漫长，十年的光阴让昔日那个懵懂的少年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他褪去了青涩的面容，逐渐的变得成熟了起来，甚至是那虚伪到了极点的表情里，都能够从然的笑出声来。
提一壶老酒，释杯中恩仇。
大概是十年前了，以前想着应该是不会再见到这人了，可路上忽然就听人提起那吃茶会一事，鬼使神差的就走了一遭。可如今想想，见与不见倒是也就那样了吧，再过一二十年谁也不认谁，不消哪日这江湖便再没了云千秋或我云嘲天。
满身酒气被雨水冲淡，冷的骨头都开始入寒。
秋末冬初不觉已是枯黄一路，两侧良木已见枯萎。冷雨入夜气寒最为伤人，寻了一处破庙歇了歇脚，云嘲天与红尘绣二人皆是染了几分的寒气，只是那红尘绣精修上乘内功，这般的寒气自然是算不得什么，可云嘲天也就惨了些，寒气入骨冷的双腿发麻，倒是也不好继续赶路。
两匹高头骏马浑身湿透，点燃了一堆柴木靠近了取暖。
也不知那人如何了。
“谁？”
红尘绣侧头望了一眼面色有些潮红的云嘲天，想来应该是染了几分寒气身子不舒服，怕是明日一觉醒来必然是要中了风寒的。虽说是他们此行只是出山历练红尘而已，可自己的身上，背负着一些其他的沉重事情。
“把衣服拧干了先，不然染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看着那堆柴木越燃越亮，云嘲天只是自嘲的笑了笑，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的回应了一声。
“怕什么，但凡是死不了的，就没什么好怕的。”
红尘绣瞥了一眼这个没心没肺一样的家伙，在山中的岁月他可没有让师傅省心过。虽说是一手剑术自得炉火纯青的根骨，可长年累月这些事情，总能消磨了大多人的耐心。
在山中他借剑问道，磨得手指满是血茧。
他天性执拗，哪怕是师傅好言相劝下，有些时候都是未必真的肯服气。
可也正是如此，年纪轻轻的他便是参透了那剑指一气的玄奥二字，虽说只不过是才入门罢了，可这其中难以逾越的沟壑，尤其是一般人能够跨过的？他人穷极一生的，少年不过是十载光阴罢了。
南家府邸内，手中棋子终究落下。
“老爷，他们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面露狡诈的管家低垂着视线，望向了那将手中棋子落下的男子，只见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退去，手中一捧黑色的棋子忽然的就洒落了一地。
出奇的没有任何的反应，反而是妙不可言的望向手中的棋局。
“那个家伙也随着云千秋离去了？”
老管家点了点头，面色看上去有些的犯难。
那个人虽然妙手神通足以应付得了凤仙台上的那些家伙，可他终究存有异心。若是以后他不会为了那人效力最好，只怕今日不除掉他本就是一个隐患，到时候
南淮阴冷声一笑，一把握起洒落了一地的棋子。
“那就传书给那个家伙，让他去杀了那个人。”
留不留的他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怕是那云千秋，也不想继续留住这个家伙。
十里城外，有一处香庙。
妙中人不多，只有几个看似散漫的和尚长年累月的打扫，长满了杂草的羊肠小道上少有香客路过此处。也或许是因为年久岁月老，有些破旧不堪的屋子摇摇欲坠一般的立在雨幕之中。
百余十人看似声势浩浩荡荡，实际上却只是云千秋与那狗头军师走在最前处，其余一百单八人相隔百十步的距离，紧随其后。
“小师傅打扰了，我们一行人路过此处却突然遇到雨天，想着是否能够借宿一晚，可让我们一行人避一避雨再走？”
那开门的年轻和尚面露难色，似乎是有些难言之隐的呜呜咽咽。
倒是那狗头军师爽快，一把掏出了怀中的银票塞在了那和尚的手中，一脸富家膏粱像的趾高气昂。
“这些总够了吧？我们就借宿一会儿，雨停了就走。而且看你们这香庙也没人来烧过香的样子，怕是那香油钱都已是捉襟见肘了吧？先不说是否是出家人，柴米油盐这些总不能少了的，更何况菩萨说过予人以善则为善举，你们也不好看着我们百余人就此落魄雨幕之中？”
不远处老和尚走出屋子，望向寺庙木门处。
似乎有几人看起来已是风烛残年，消瘦的面孔上满是病态的蜡黄，他们低声的咳嗽着，不时发出了那种嘶哑的吸气声，好似是下一个一个不留神，便是随着那佛祖入了西山门。
“可是这么多人，屋子也不够用啊？”
年轻和尚的面色稍微柔和了一些，他握了握手中的银票，有些舍不得的递还给了狗头军师，暗中咬着牙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
“小师傅原来是担心这些，这样如何，你只消安排两间安静的住处就好，他们其余众人皆是可以成群凑在屋中挤一下的，二十人为一屋，只需六间屋子就足以。再算上我们需要的两间，方才也不过是八间屋子而已，我看这香庙虽然是有狡黠年头了奸诈过想要奸诈这八间屋子还是不难的道姑”
手中道姑票再次道姑，只是那从远处走来的老和尚伸手一抚，不动声色的便是挡了回去。
这人一脸慈眉善目的罗汉相，身披一件早已褪色的破旧袈裟坦露右肩，手持一佛串行了一礼，方才注意这人左脸上的一道刀疤模糊可见，双目斑白中满是疲倦的神色。
“小和尚不懂事，几位施主可莫要气恼，我清香寺虽然破旧了些，但是几间屋子还是腾地出来。施主不妨先去客厅多坐一会儿，我这就吩咐小和尚和其余几人帮忙打扫一下客房，等到了雨停了之后再去赶路也不迟的。”
狗头军师与那云千秋对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
空气里飘荡着很淡很淡的味道，闻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味道，只是那走在后方的熊蛮儿眉头一紧，左手本能一样的搭在了刀柄上，一股子凶狠的戾气逐渐的涌入瞳孔中。
倒是那凤仙台的三位道士一声不吭，只是安心的跟着那云千秋。
还有那个从一开始就慵懒作态的高瘦男子，文雅书生相貌中风度翩翩而不失文雅二字，手持青伞不紧不慢的走在人群之中，那一身小书生的模样倒是格外的显眼。
他眯眼冷笑，也不做声的走入了这香庙之中。
小庙里有些的破旧，但也顶多算得上是寒酸而已，摆满了青石的羊肠小道上被岁月消磨了多少的踪迹，只可惜用不了多久的岁月之后，这些看似是若存的善物，也终究会烟消云散。
大步迈入那客厅之中，双袖一挥便是卷起有些尘灰的座椅，云千秋也不介意的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望向屋中的几人，却也不做声拦下他们彼此划分开的距离。
“你不出去盯着那个家伙？”
狗头军师不情愿的扭捏一番，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客厅。
年轻的和尚仔细的擦拭了一番满是尘灰的桌子，方才提起手中的茶杯想要冲泡一杯的热茶，却是见那云千秋冷眼一瞥，一声冷笑伴着那如虎的讽嘲，直吓得手中的杯盏砸落地面上，整个人惊慌的后退了一步出去。
面露惧色，当真不假。
“真可惜，若是你还有这六指的话，说不定真的能杀了我。”
被察觉了？
年轻和尚紧咬着牙望向那一脸淡然的云千秋，他藏于袖中的匕首已是淬毒已久，锋芒毕露。只消一个恰好的机会而已，他便是一定要取走这个人的项上人头，哪怕是付出一切的代价。
“江湖第中的六指黑刀乾风，可惜还不够看。”
张温古面色不动，只是脚下步子轻挪半分，将那面色不安的少年挡在身后。
反倒是那跟随其后的白眉老人点头应声，说不出如何滋味的点评了一句可堪一用但还不足矣。
“你要杀我？”
屋外忽然传来惨叫的声响，血迹忽然的就染在了门窗上。
浩浩荡荡的背鬼铁骑面无表情，他们十几人一行，手中长戬已是刺穿了那几个和尚的身躯，而那被熊蛮儿一脚踩碎了的头颅，不正是方才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方丈吗？可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而已，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下场将会如何。
“你早就猜到了？”
乾风嘶哑着声音压下了心中的恐惧，袖中的匕首握的更紧了一些。
“先前忙着去那吃茶会上，所以就没有搭理你们一行人，不过就在不久前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是有人赏金万两嘱托你们去杀一个人。若是换做以前，我大概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啊，连我都没资格再去伤害的人，你又算什么东西，竟然妄想去杀了他？”
面前这人面露杀意，凶狠的一双眸子中逐渐的涌动着剧烈血气。
张温古一跃而出脚尖狠狠地踢在了那乾风的胸口上，却见这人手中寒光乍现还未来得及出手，便是被那张温古一脚给踢飞了出去，结实的身躯瞬间弯曲了下来，整个人结实的落在了破旧的墙壁上。
手中匕首跌落，喉咙里一口腥甜血液被硬生生咽下。
这人好生厉害的内力，方才不过是一瞬而已，自己却是连反应过来的机会都没有，便是被一脚踢断了胸前三根肋骨，差些要了自己性命。
“啧啧，真不愧是南淮阴器重的棋子。”
云千秋冷笑一声，起身抹去了桌角上的血迹，眼见那人面色扭曲的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嘴角上黑红相间的血迹将他衬托的格外凄怆。
只可惜，眼前这个人本就不是善人。
而更可惜的，是乾风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自己的路。
“那南淮阴到底有何等本事，你竟是能够心甘情愿的为他卖命？我本想着在那南府好生逗留几日，不过那个家伙可真是不让我省心，若不是碍于我和他父亲之间的约定，这小城里如今哪里还有南家的踪影？我虽然征战沙场，杀人无数不曾数落的过来，不过我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
杯中茶盏忽然碎裂一地，面前棋盘已是散落。
面前端坐着的女子仪态尊容万千，三千青丝挽尽情仇恩怨于脑后，一席红袍大装下娇娘的身躯散着淡淡的玉脂凝香。那一双玲珑的手指拾起一枚白色棋子，默然无声落下。
可惜，龙王吐气终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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