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无恙
他心里其实不是滋味。
今日叫太后罚了太子可真是好肉剜疮了。
昨夜宴罢，他亲自送太子回了东宫。
这大晚上的，朔风阵阵，太子妃就坐在明堂中央，神色阴沉地盯着太子爷。这太子妃乃是姜统的独女姜熙，与姜统这莽夫乃是一脉相承地飞扬跋扈，不说平日里对太子呼来喝去，更是从不将赵瞻云这个皇帝放在眼中，往常见了面，向来只是倨傲地点个头，再凉飕飕地叫一声“陛下”。
赵瞻云自己也是个机灵人，瞧着人家没有下来拜他这个叔叔的意思，干脆也就没上去，自己扶着汉白玉阶吐了个稀里哗啦，晕头转向之下，还遣来福将烂醉的赵允让架上去就歪歪斜斜地遁了。
没想到第二天太极殿里头就传来了风声。
说是太子前几日派人从健康带回来一个清雅温婉的江南女子，在东宫中藏的严严实实，姜熙遍寻不见，早已怒火中烧，她忍了许多日，又恰碰上太子醉酒，两人都是浇了油的柴薪，点火就着。
当夜在东宫闹出好大的动静，说是各式各样的瓷器玉料碎了一地。
赵瞻云一听见这消息便对来福开玩笑，半真不假的担心太子和太子少不更事，吵个架能毛手毛脚地把秘色瓷给摔了，那对瓷器虽说看着不比金银玉件光鲜，也不比东珠檀香雅致，却也是对千金不换的稀奇玩意儿。
结果好死不死，他这倒霉玩意儿兴许是乌鸦变的，一张嘴讲好的不准，坏的却像开了光的灵。话音还没落，门外就传来一声颤巍巍的“皇上救命”。
赵瞻云一看，竟然是东宫明德殿前当值的小太监云喜，从前俩人还一起斗过蛐蛐，关系还算不错。
云喜脸色煞白，见着赵瞻云就哭的昏天黑地，说是太子昨夜与太子妃起了争执，太子妃不小心失手打碎了才端回东宫的秘色瓷，太子本想息事宁人，却不想太子妃年轻气盛的，清早就跑到交泰殿寻太后哭诉，恶人先告状不说，还倒打一耙，说是太子打碎了秘色瓷。
太后听闻此事，自然是护短，震怒之余，立马派了贴身女官雪鹰到明德殿请太子听训，这一听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交泰殿的人嘴严，也不知道里头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拿不准主意，只好慌慌张张跑来找赵瞻云。
赵瞻云一听着信儿心里知道坏事，立马就奔到了交泰殿，不想太子竟已在殿前跪了快一个时辰了，连件氅衣都没披，单薄的人跪在青砖上摇摇欲坠，看着像是一碰就碎的纸鸢。
与太后僵持了一上午，赵瞻云也倦了。他把着茶盏牛饮而尽，往雪鹰手中的漆盘上撂了杯，才冲蒲团上的太后拱了拱手，赔笑道：“皇嫂，允让不过才十八岁，毛手毛脚磕碎了两个花瓶又能是什么大事，当年朕年幼在父皇御前嬉闹，将太极殿那块波斯供来的氍毹烧出来个拳头大的洞，父皇不也一笑置之？您宽宏大量，又何必因这般的小事动怒呢？”
“越窑徐天临大师出的秘色瓷凤耳瓶，世间仅此一对。还是当年淮安候从南唐剿来的，南唐灭国后，徐天临便遁入空门，再不烧瓷，此物何其珍贵？皇上赏与他好生看顾，便是御赐之物，他便是这般拿来出气的？”
言外之意便是太子刻意对皇帝不敬，方赏下来的将御赐的物件损了，是有意在找皇帝的晦气。
“与太子妃吵个架罢了，什么稀罕物件都往地上碎，气性这般大，日后谁能管的住他？崇文馆里日日都在教温良恭俭让，他哪点铭记于心了？”太后话说的慢条斯理，眼中寒意却丝毫不弱，“今日他敢碎了这凤耳瓶，明日是不是也能爬到龙椅上撒泼打滚？我知道皇上自幼疼这孩子，却也不能这般娇纵了他去，日后若是能登大宝，一言一行都有底下人看着，如何能为这些小事损了天家颜面？”
赵瞻云见势不对，堆着笑在里头和稀泥，“那朕小惩大诫，罚他一罚如何？”
只见她淡然回头看了他一眼，道：“皇上以为要如何处罚为好？”
赵瞻云一时没敢说话。
此事也十分棘手。赵允嘉犯的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轻飘飘揭过，那便是不小心打碎个无价之宝，若是有心之人在其中做文章，那就是对皇帝大不敬，是杀头弃市的罪过。
赵瞻云被太后这一反问拿得进退两难，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打算，只得笑嘻嘻地道：“那全凭皇嫂吩咐，如何？”
“我一个深宫妇人，如何能做帝王的主？此事我该是插不上话的。”赵瞻云闻言起了身，走到太后面前盘腿坐下了。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念了两段佛经，顿了顿，“不过，太子既是储君，又是先帝的孩子，怎么都是要叫我一声母亲，子不教父之过，先帝十年前已去了，我身为母亲，代为管教也是理所应当的。今日叫他在交泰殿外跪了两个时辰，便是小惩大诫，皇上离开时，便叫他起来吧。”
“皇嫂深明大义。”赵瞻云如释重负，冲她一笑，震了震袖，起身欲走。
“哀家还有件事要与皇上说。”太后拨佛珠的手一顿，她抬头看了一眼身前的神佛，“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既然皇上宽恕了太子，那便一道解了淮安侯的结吧？”
赵瞻云闻言又坐下了，支颐看她，“皇嫂此言何意？”
“哀家听闻小侯爷与皇上在南熏殿为着李乘御不欢而散。小侯爷虽说行事轻佻浮浪，却也是国之重臣，你二人为了一个南唐余孽，生了嫌隙，岂不是叫旁人笑话？”
赵瞻云垂眼，“皇嫂，我虽是个纨绔，却也知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李乘御看似弱不禁风，可绝不是等闲之辈，此次小十七要护着他，我就是为着祖宗的基业，也绝不敢纵容。”
“虽有蚁穴之患，可也有蛇打七寸之说。这李乘御不就是南唐的七寸么？”太后面色平淡地道，“西南三道的杂牌军不就是有着愍帝这一个名头才能拧成一股绳的么？依哀家来看，不论李乘御来京中是为了什么，他想要什么，皇上都该给个府邸叫他独居，这才能彰我大燕气量，若是轻贱其身，叫他一直屈居在平康坊，其一是会激起南唐军的逆反之心，其二也是鱼龙混杂，锦衣卫层层维护，也不方便皇上的人接近控制。”
赵瞻云闻言恍然大悟，“皇嫂说的有理啊！那朕接下来当如何？”
太后颔首，不紧不慢地道：“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应当是比李乘御贵，他当先来拜见你，可他至今人未至，皇上却意欲先赏，那这赏便不能以皇上的名义送去。”
赵瞻云一听就明白了，他点点头，道：“那便以齐王的名义送去如何？恰好齐王平日里也与小十七交好……”
“不可。”太后道，“这赏赐若是以齐王的名义送去便是轻视了李乘御，不妥。依哀家看，当用储君的名号，这样既全了李乘御的面子，也全了皇上的威仪。”
赵瞻云拍手叫绝：“如此甚好！皇嫂当真是当世武曌！”
“哀家如何能及那周帝？皇上是要让哀家被千夫所指么？”
赵瞻云忙摆手，“朕可不敢。”
“那皇上便寻个人替太子送去吧？正好，也跟淮安候服个软，叫他回来办差，延英殿没了他不成，大臣们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病急乱投医了。就拿张怀义来说，光是营州雪患亟待处置之事都报到哀家这里来四回了，说是报到内侍省，王诚与来福不批，仔细问竟还是皇上的意思。”
赵瞻云没法，只能顺着太后的意思来，“皇嫂受累了，我回了太极殿便叫来福去办。”
听到这里，太后眉又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赵瞻云见她神色，立马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开始回想自己究竟哪一句话说错了。
等了良久，才听太后温吞开口，“先帝在时常说，治大国犹如烹小鲜，瞻云年纪也不小了，还日日玩些市井小民斗鸡走狗的机巧玩意，未免散了心性。”
她指尖碾着佛珠，十四无畏拨得不紧不慢，脸上神色引人深思，“汉哀帝迷恋董贤，可将江山拱手让人，桓灵荒淫，竟可卖官弼爵，这都脱不了权宦近臣之祸。哀家听闻，兴庆宫中的那些稀奇玩意儿，就是来福公公给陛下寻来的？”
她这便是夸大其词了。
权宦误国这顶帽子扣的大，砸得赵瞻云是眼冒金星。早知他便不多言了。若不是当着交泰殿这一众奴才的面，他怕是要伸手打自己的嘴。
“皇嫂若是觉得不好，我明日便将那些小玩意儿尽数从太极殿里挪出去，再不碰一回。”
“不必了。皇上喜欢便留着，叫来福多陪陪你。”太后温和地笑笑，手上的佛珠又停了下来，“给李乘御送赏赐的事情，就交给王诚办吧，他多在掖庭宫伺候后妃，做事也更有分寸些。”
赵瞻云应了一声“好”，便大步出了交泰殿之后的佛堂。
回太极殿的路上，赵瞻云哼着个小歌，看着一副很高兴的模样，反而是来福有些担忧：“今日太后封赏李乘御，陛下便不担心么？”
“皇嫂做事妥帖，由她来处置李乘御之事为合适。”赵瞻云心情愉悦，回首对他笑了一声，道：“她也是为了大燕在操心。”
“可是陛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若是真由太后封了李乘御，这朝中局势怕是就要翻天了。”
“也好啊。”赵瞻云觉得他杞人忧天，“政事都交给他们，龙蟠虎踞，朕皆不干涉，就让他们斗，朕正好做个闲散皇帝。”
可是来福眼中满是猜忌，“她这般要挟陛下，陛下就不怕她是想做那篡唐立周武曌么？”
“武曌。”赵瞻云讪笑着长叹一声，“她若真要做武曌，我也拦不住。若是朕真的坐了大燕的罪人，叫人篡权夺位那也是命数。”
来福一愣，眼眶骤然红了。
赵瞻云拍拍他的肩，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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