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时过境迁

　　第二日，耶律大石到上京宫中翰林院就职，多数官员都在为操办番邦入贡的事情忙碌。

　　因辽国一直实行具有游牧特色的四时捺钵制度，皇帝巡幸到哪里，哪一方的行都就是朝廷所在，官员就聚集在当地京城处理公务，甚至皇帝所在的宫帐就是正式的宫廷。此时为初秋时节，辽国天祚帝正在上京附近草原游猎，便于及时处置东面女直作乱的事务，官员们则大多都在临潢府办事。如今的知翰林院事刘彦宗是河间望族之后，从六世祖刘景起就是辽国的汉人名臣，刘氏因此也是知名的辽国汉人世家，为王公者达数十人，祖父刘六符曾拜北府宰相。刘彦宗为刘霄之子，乙科进士出身，除了掌管翰林院，还另拜签书枢密院事，算得上是受器重的能臣干吏。

　　大石也知道，刘彦宗的大儿子刘萼此次一同科举入仕，因而他对刘彦宗格外敬重。他这个新进林牙和刘萼还不大一样，他是契丹皇族后裔，两百年来，契丹族真正从科举进士出身的人非常少，有当过的林牙一职的往往属于皇帝恩典的意思。但相对而言，能够获得林牙身份的契丹族，也说明具有不亚于进士的学问或才华，而耶律大石正是如此。

　　一连几日，宫中和元帅府上下都为入贡之事忙碌。翰林院除了处理寻常奏疏典章之外，也派出人手准备教导番使礼仪和前往同文驿翻译奏表。不过，在使节未到上京之前，大石这个林牙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务。

　　大石在皇宫里外晃悠一圈，这上京的皇宫完成于太宗耶律德光在位时，后来在圣宗耶律隆绪和承天萧太后辅政期间继续扩建，主体大殿为开皇殿、安德殿、宣政殿、昭德殿和五銮殿，都是鲜明的汉式宫殿，通体以黑色与红色为主，瓦檐处以鎏金雕饰，显出大辽皇帝乃是天下正统。当年耶律德光进攻中原后晋的时候，曾在开封府身着汉装举行登基大典，表明辽国是奉天讨逆，继承正统。后来太宗耶律德光撤回塞北，但辽国已经顺利占据燕云十六州，上下体制进一步汉化，京师仪典和宫室建筑都更具皇家气度。尽管贵族官员在正式场合都要身着契丹国服，不论是何族别。好比皇帝头戴契丹衮冠，身着深红绣金龙袍，腰细玉带，脚穿御靴。而其它贵族官员则头戴毡冠或沙冠，身穿窄袍，而腰间则系着用金玉为装饰的皮带，称为“盘紫”，从此作为朝廷定制。而另外一些场合中，皇帝与大臣也有公服和常服，可以根据不同情形穿着出不同的特色。甚至还可以搭配别致的民族服饰，很多契丹人也在一些情形下穿汉装，包括女人都如此。除了服装之外，在朝廷举行的大典仪式上，还有国乐与雅乐等不同乐舞。所有皇帝参加的场合，国家大典都会演奏契丹自古流传的国乐，这些源自漠北草原苍茫大地的民族精魂，用饱满气度和强悍旋律折射出古老民族的血脉和力量，彰显大辽国度的胸怀。例如不久前的科举殿试完毕后，在开皇殿上就演奏了国乐。而所谓雅乐，则是从唐宫中沿袭而来的中原汉家乐舞，被称为“十二安乐”。契丹一直和大唐关系十分密切，正是在唐朝之时，契丹部族正式壮大起来，当年与郭子仪齐名的平定“安史之乱”的一代名将李光弼就是出生辽东的契丹族人。所以契丹崛起之后，从仪典、制度、军事和文化种种方面都大量继承唐朝风范。这类源自唐宫中的雅乐，除了会在一些大典上与国乐交替使用外，如册封皇后和皇太子等典礼上也以雅乐为主。足以说明辽国在很多方面已经深深浸透中原文化。因此，这皇宫建筑不过是其中之一。两百年的时光已经在无数个钟磬横吹的更迭下逝去了，似乎这里的每一片屋檐，每一面宫墙都略带褪色。但在年年岁岁的日月风雪洗礼下，也更加显出久远厚重的肃穆感。

　　此时，看着周遭空阔的宫廷，远处行色匆匆的身影每每经过他身边往东北而去，那里是南北院的所在，朝廷最要紧的南北枢密院掌握军机要务，最高职位南北枢密使掌管军务，而南北大王则管理政务。如今人人面上都是一派笑意盎然，似乎辽国上下都正在置办天大的喜事。耶律大石看在眼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虽然西夏、西域回鹘和大辽确实已经多年友好，可东面完颜部叛乱之势愈演愈烈，皇帝居然一如既往离开京师到处游猎，抛下重大国事给萧奉先处置。大石忖道：“皇帝居然可以宠信萧奉先到这等地步，先前他保举兄弟萧嗣先讨伐女直，萧保先出任东京留守，正为了平息数年前在混同江边的头鱼宴上为完颜阿骨打说情一事。萧嗣先本只是元帅府一个闲职官员，从未经历征战，受命为东北路都统，带去万余兵马讨贼，结果被区区千余女直杀得大败而归！而那个东京留守萧保先更是激起民变，死于混乱之中。这样严重的败绩和祸害，萧奉先居然可以说服皇帝只把萧嗣先免去职务，以平民身份放回府中，依然把一切大小事务都交给萧奉先处置，继续恩宠有加，真是……先前耶律余睹被逼投了女直就是他为了排挤对手所致……这样的人……”一想到朝廷的现状，大石处在这屹立了两百年之久的深宫中，遥想历代君王的宏图霸业，他这个重子重孙只能对着瑟瑟秋风祈求祖先：“太祖太宗在上，恳请保佑大辽可以平息这群叛贼吧！”

　　出得翰林院，大石心里惦记李天晟的情形，等到晌午过后便又赶去六院司找萧达鲁。刚转过皇城西横街，远远就见萧达鲁领着一群辽兵迎面过来，一打听，他们要往南城去同左右金吾卫禁军联合加强上京的守卫和巡防。

　　萧达鲁见到大石哈哈大笑，系好佩刀：“我说重德啊，怎么信不过我，特意来看那个汉人？放心吧，这人也没什么打紧，再过两日就出来了。”大石只得点头，顺便问了下和女真交战的军情。萧达鲁眉头一皱：“完颜那厮起兵以来，人马不多，但声势很大。大帅之前又派出陛下最器重的耶律阿息保平叛，顺带伺机出击女直！哎，结果……”大石见他神色异样：“什么平叛？先前耶律章奴已经败退了，陛下正应该把心思专用在对付这伙贼人才是！”萧达鲁见大石有些激动，道：“重德，如今大帅对他们自有主张，我们身为下级小吏怎么能对这样的军机大事多言。”大石恨恨地道：“萧大帅，哼，前面这个萧大帅的兄弟前往宁江州讨伐，不是一败涂地么，让女直贼人得到了宁江州，跟着还有黄龙府！他这个大帅空有其位，能有什么得力的主张！”

　　萧达鲁见他讥讽萧奉先，不禁伸手拦他，看了看四周。大石哼了一声：“那萧奉先当日在头鱼宴上就不该拦着陛下处决完颜阿骨打！我大辽过去纵横东西，军威何等强盛，朝廷这些年都怎么在练兵啊，着实可恨！还好有魏王这样的到处搜集人马训练成军，我们应该尽力相助魏王破敌，方能重振社稷！”萧达鲁微微一诧，道：“你说魏王？是在南京的魏王耶律淳？是他为了平定杀害东京萧保先之乱而招募组建的怨军？唔，也不错，重德，我知道你自幼弓马娴熟，号称出战要带四张铁弓，那我就奇怪了，你怎么会想着要去做林牙？应该早日出来独当一面才是啊。”大石叹了口气：“哎，不瞒兄长，这两日我也有想过，大辽今日如此状况实在令人堪忧。我正想如何能往南京去……为军务做些什么报效朝廷。不过，要先等这位朋友出来再说。”萧达鲁拍了拍大石肩：“重德，要知道大帅刚刚被陛下敕封为兰陵郡王，你须相信，他也不想大辽就这样下去，罢了，你多珍重，找到机会就……嗯，要相信大辽一切会好的。”说完，领着辽兵去了。

　　余下几日里，大石再没有回驿馆，在皇城的义节寺找了一间厢房住下。这义节寺可是大有来历，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妻淳钦皇后述律平当年为辽国开基创业居功至伟，这座寺庙起初是她晚年给自己所建，位于上京东南一处十分僻静的地方。

　　日间闲来无事的时候，大石就在寺中领略一下宁静与幽雅。契丹人原本崇尚珊蛮巫师，但从太祖阿保机建都之日起，为了广招兵马人众，征服了渤海国后，开始推崇佛家，礼敬三宝，建皇教寺于上京，晚年还建天雄寺。太宗耶律德光更把天雄寺扩大成为上京最恢弘的寺庙。之后圣宗耶律隆绪到道宗耶律洪基期间，对营建佛寺和礼遇僧侣都规模空前，道宗还亲自抄写过数卷《华严经》。还有如中京大定府内城南面的感圣寺大塔，建造于兴宗耶律宗真即位初年，密檐多达十余层，为全辽国最雄伟的佛塔。

　　过去大石也造访过义节寺，只不过没有留宿。这一晚用过斋饭，黄昏之时，大石伴着僧侣晚课的钟声，步出厢房在庙廊间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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