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乃将身世作仇雠 3

　　即便她没有主动上门，秦齐景也不会对她置之不理，不几日，她便见到他遣来弟子，请她过府一叙。

　　她面见秦齐景，自是要行礼的，然而即便虚与委蛇，对着心存成见之人，“父亲”两字她也实在叫不出口，只草草作揖便罢。秦齐景或许亦知时日尚短，其心中难免别扭，倒也未曾强求。

　　薛湘灵不知他所为何事，还是仅是想表露一下对子女的关怀，便先不露声色，静待他开口。

　　“我已命秦系彻查当年镇压苏陵工人□□之事，涉事者皆已被惩处，”秦齐景说道，“望能告慰忠仆在天之灵。”

　　薛湘灵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说道：“不是□□，是工人运动。”

　　秦齐景眉间稍褶，并不明白她为何特意纠正，在他看来，两者并无区别。

　　他以彻查当年之事开头，无非希望她感念，虽然她对此不屑一顾，但也正中下怀，她正好同样想提及秦系之事，“那反十二国协约□□呢？难道不是大总统亲自下令调来孔将军镇压示威群众？大总统难道不知道孔大炮赫赫威名，猜不到会发生这等惨案么？”

　　他面皮微绷，说道：“此事之后，秦系声名大失，退回荆州，豫州之地尽归魏系所有，已算是受到教训。”

　　索性在他看来，声名、地盘是可以与人命相抵的。薛湘灵将喉间悲愤尽数下咽，阖了阖眼帘压下情绪，说道：“不够，我要免去秦安邦家主之位、督军之职，换他人主持秦系军政。”

　　“不可。”秦齐景一口拒绝道，他与秦安邦为同胞兄弟，联系紧密，秦安邦对他又是言听计从，怎么可能轻易答应。他念起先前曾向薛湘灵承诺，让她逐渐接手秦系之事，此时不好出尔反尔，拒绝得太过生硬，便放缓了声音说道：“秦安邦并非外界所传暴戾恣睢之徒，他性情雷厉风行，有时候行事过于急切激进罢了。你或许只见其过，不见其功。当年秦系首先改革军制，唯有其海军可与外寇一战；引进外资，发展经济，扶助民族产业，其辖下沪上、江州、吴越岂非中州经济繁荣之处？十二国协约亦非所谓割地条约，将夷州岛开放与十二国，表面上看似乎是让步之举，实则令其争相夺利于夷州岛内，从而一方面放松对中州的经济入侵，使民族产业得以发展，另一方面也可在十二国之间酿造矛盾，相互消耗。虽说中州军队撤出夷州岛，但一来‘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二来十二国共治必不能和睦，日后再夺回夷州易如反掌。”

　　寸寸山河寸寸金，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一国之地不可寸让。《六国论》者，中州妇孺皆知，他秦系岂能不知？只不过十二国以武器、钱财和国际声□□换夷州岛，让秦系利益熏心罢了。这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若是能蒙蔽天下人，便不会有中州各地齐放的反十二国协约示威了。

　　薛湘灵垂眸，并不与他争论，沉默良久后说道：“以如今秦系声名狼藉，非秦安邦等人下野不可平民愤。而唯有还政议会，锐意改革，拥护民主共和，方可挽回局势。”

　　秦齐景哂然，显是不以为意。

　　她本也没打算用道理便能说服秦齐景，不再同他废话，直接抛出诱饵说道：“我以滇南秘境之所在交换秦安邦下野，如何？”

　　言至此处，才终于叫秦齐景真正动容。——这只是她的猜测，事实上，秦齐景未曾露出异样神色，只是轻哂道：“你不能在我身边长大，到底还是生疏，这不怪你。但你须明白，我是你的父亲，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交易。”

　　她心下一阵烦腻，假作羞惭地笑了笑，静待下文，她不信秦齐景对秘境毫不动心。

　　他轻叹一声，说道：“我实话说与你，秦安邦不能卸任。这些年来，他为国家、为秦系劳心劳力，总的来说还是功大于过的，若我只听你一番话，便迫他下野，岂不叫人心寒？”

　　她扁了扁嘴，正像一个负气的小姑娘，“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我就是不高兴。”

　　秦齐景闻言，反倒哈哈一笑，问道：“那秘境是你与则阳一同发现的？”

　　她眼都不眨地说起早已编好的剧本：“我幼时被一师门没落的散修发现身具灵根，收为弟子，但师父寿数无多，不久便去世了。这秘境地图是师门祖传之物，但由于秘境入口被禁制封闭，无人得入其中。直到则阳以三张金丹修士所制符箓破开禁制，我才有幸一探究竟。”

　　“那秘境想来是前辈为晚辈所设的试炼之地，灵气之丰裕，比这五峰十二岭更胜十倍。其中灵兽、法阵虽说防不胜防、险象环生，但随时可逃生，不致于叫人丧命。若成功通过试炼，还能得到前辈留下的奖励。彼时我们面临筑基，因此都选择换取筑基丹一枚。”她仿佛顺口提起，实则刻意加大秘境的诱惑。

　　“既然这秘境这般好，你为何不留在秘境修炼，而是选择入门紫清派呢？”秦齐景也是老狐狸了，怎会看不透她的目的，反问道。

　　“秘境再好，也没有前辈指导修炼，”薛湘灵叹息道，“先前的师父去得早，我自学其所留功法，每每遇到疑惑无人可问，只能自行摸索，炼气期尚可如此，而如今筑基，却唯恐一着不慎，走火入魔。”

　　这个答案倒也合情合理，秦齐景笑道：“这秘境好处不少，你却愿以之交换秦安邦下野，看来你对秦安邦实在是耿耿于怀。”

　　“秦氏的五小姐曾经有一位情投意合的男朋友，是我在平京大学的同窗，我与她也算是朋友。她虽然有一些私心，导致我后来与她断了交情，但也是受新式教育长大的，知道何谓自由、民主、平等。后来反十二国协约运动爆发，她心中如何作想？她自己不能去，却没有阻止过男朋友去。没想到秦系镇压民众，死伤数百人，死者之中不乏我们的老师、同窗，她的男朋友与她再无往来，她心中恨不恨秦系？虽则她与秦系军政全无干系，却流着秦氏的血脉，领受着秦系给予她的身份、地位、钱财。她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认同秦系之行事，却又无法彻底背叛秦系，只有闭目塞听，做春花秋月、闲情逸致的五小姐罢了。”秦叶蔓的故事讲完，她垂眸低叹一声，仿佛为之叹息，又似乎感同身受一般，无可奈何。

　　秦齐景是聪明人，亦是多疑之人，借人喻己之意他不会不明白，她不挑明，不解释，反倒让他不仅明白，还能将她的心思一一脑补完全。

　　两人相对沉默，各自垂眸，她心中默默地数着，一息、两息、三息……待数至十三息时，终于听闻对方幽幽开口说道：“唉，我答应你便是，我会令秦安邦让出督军之位。”观其神色，正如宽和父亲包容无理取闹的女儿。

　　她面上流露出欣喜，又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说道：“我相信你是言出必行之人，我随时可以带你前往秘境。”

　　“你这孩子……”他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薛湘灵向秦齐景告退后，在他目光不及之处沉下神色。秦齐景是言出必行之人么？她的确相信他是，否则何以服众。但言只一句，行却千百种，秦安邦不再任督军之职又如何，只要秦齐景还在为他撑腰，任何接任督军的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傀儡。和秦齐景兜兜转转这一番，不过只为能够合情合理地将秘境送到他鼻子底下罢了。

　　秦齐景到底沉不住气了，只因他很快收到消息，明光与沈修篁谎称闭关，实则已暗中往秘境而去。若这秘境只有灵气与试炼法阵也就罢了，但通过试炼后还有奖励，这便令人按捺不住了。谁也不知道这奖励有多少，若同一人多次通过试炼，奖励是否能够一得再得。最重要的是，明光与沈修篁，一个是他情同父子的师尊，一个是他的子嗣，却瞒着他去往秘境，他怎能不心生疑虑与暗恨。

　　昆仑之地，冰雪之境，紫清派五峰十二岭特为尤甚，常年冰封雪砌，举目四望，宛如身置水墨之境，非黑即白。时日愈久，逐渐不知岁月之流逝，四季之流转。离开昆仑，再度往滇南而去，薛湘灵才恍然有感，原来已是初夏时节了。

　　正如昆仑的冰天雪地，季节变换在滇南的山脉与森林间同样留不下深重痕迹，湿重的土壤、浓郁的瘴气和盘缠交错、苍翠欲滴的草丛与枝叶将人烟隔绝。

　　薛湘灵循着记忆领秦齐景深入雨林，打开水潭下沈修篁重设的禁制，穿过幽邃的水中甬道，向着光亮之处游去。

　　自水中而出时，已是另一方天地。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她也不禁吃了一惊，这与上回的环境相差太大了，简直是天差地别、换了人间！不见芳草落英、春和景明，唯有白雪皑皑、孤峰卓绝。

　　虽然环境截然不同，但透过现象思其本质，先前的春日山谷与当前的雪色孤峰，皆是单调的景象，想来这幻境并不大。

　　“这倒像是九转峰。”秦齐景沿高峰往上望去，若有所思地说道。

　　秦齐景素来多疑，明面上对她和蔼，实则根本不可能完全信任这个相认不久，又心怀芥蒂的女儿，此番入境，她必是要陪同的。于是她索性主动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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