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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白骨无人收 2


  京沪线全程四十来个小时,他们早晨从苏陵上车,本该次日夜里便能到平京。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行程过半时,火车在彭城停驻。彼时正是二更天,绝大多数人都在熟睡,只三等车厢还有些热闹,与薛湘灵同行的四人都是不缺钱的主儿,自订了卧铺车厢的床睡去了,独留她在二等车厢的座位上。

  这时的火车停站时间长,大站两个小时,小站一个小时,还经常有所延误,是以当火车在彭城久停不去时,满车旅客皆习以为常,然而渐渐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列车仍然迟迟不走,三等车厢里睡得着的乘客没几个,人声鼎沸地吵嚷开了,而一、二等车厢的乘客们几乎都还陷在梦乡里。

  薛湘灵本就不需要多少睡眠,在火车停驻彭城第二个小时过去后,她便觉蹊跷,但这个时候,白天里热闹跋扈地走来走去的查票员和茶房都偃旗息鼓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也不知该到哪里找人去问,只有呆在自己座位上,既来之则安之,反正这车上不独她一个,这满车的人不说二、三等车厢,那些一等车厢的权贵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必会给出个说法来。

  这么一等又等到了鸡鸣外欲曙,夏天天亮得早,人也醒得早,不少订了卧铺床位的乘客不等列车员驱赶就回到自己位置上了。他们前脚刚回来,列车员的说法也就跟着来了。

  “前边儿薛城打起来了,铁路被封,我们这趟车就只能到这儿,各位请下车退票吧。”

  “什么!”

  几乎所有乘客都是这个反应,即使没有脱口而出,在脸上也明晃晃地表现出来了。最初的惊愣过后,就开始沸反盈天起来。

  “怎么就打起来了!一点信儿都没有!”

  “怎么没信儿?你看这报纸上还登着呢,魏系和蒋系频繁调军,苏鲁边界已经戒严了!我还想着要快点回去,没成想这就开火了!”

  还有不少人不依不饶地冲列车员要说法的,列车员没耐烦地说道:“你们有空在这儿跟我吵吵嚷嚷,还不如早点儿下车退票,换其他线路的车,耽误的是你们又不是我!”

  薛湘灵他们几个学生,哪怕先前对着狗眼看人低的茶房,也是慢声细语的,这时自然不可能拉下脸和列车员吵嚷,况且他们也觉得趁早退票、换乘才是正经,万一耽误了入学,十年寒窗可就白费了。

  这一车的人在彭城车站能退一半的车票钱,薛湘灵几人研究了车站里张贴的线路图,若要换乘,他们得先转陇海线,到得商城,再转京汉线,才能到平京。

  然而线路图简单昭然,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了。列车一天也没几趟,各站台本就人满为患,如今再加上这一整车京沪线的人,他们不知道得什么时候才能抢到票。若是一等车厢,自然是时时有位置的,但看那票价,唐妤四人尚且犹豫,何况薛湘灵。即便车站有退一半的车票钱,她依旧连买陇海、京汉线的二等座车票都捉襟见肘。

  时下已是八月中,九月初的开学实在耽误不得,薛城的硝烟不知道几时才能燃尽,又不知战火会散布往何处,四人一合计,索性花钱消灾,买一等车厢的票,越快到平京越好。

  三个男生瞧着薛湘灵欲言又止,从道义上来说,他们不该抛下一个漂亮的小密斯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车站里。若是薛湘灵愿意自己出一部分钱,他们再补贴一部分钱供她买一等座,也不是不行,偏薛湘灵固执得很,让他们先走,自己再等等看。而他们也没有太多余钱可以请得起薛湘灵坐一等座,即便请得起,她也不会答应,于是他们只能在离开前,劝她先打电话或发电报给赵时秋求助。

  和四人告别后,薛湘灵并未急着挤入人潮涌动里抢票,她在车站里打了一转儿,终于捡到一份某位乘客丢弃的当天的报纸,上边果然登载了薛城的战事以及火车停运情况。如今薛城陷入战火,从沪上到平京的列车只能停在彭城,相对地,由平京到沪上的列车也只能到泉城。也就是说,泉城到平京这一段线路还是通车的。而彭城到泉城,从列车线路图上看,列车的行程是五个小时左右,她估摸着以她自己的速度,最多不超过七个小时,必定可到泉城。

  七个小时的路程换陇海转京汉两线的票价,以及等待售票的时间、避免三等车厢的骚扰,她觉得自己不需要过多犹豫。彭城到泉城之间的铁路并无岔道,只要她沿着铁路走,必然能到泉城。需要担心的只有薛城一带的铁路,或许会有大批军队驻守。不过只要她屏息敛气,注意隐蔽身形,快点儿跑过去,那些官兵也难以察觉她的踪迹。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头一回出远门,又自负本事,下了决定后不再耽搁,立马走出车站,又绕回铁路边上,沿着铁路,提气疾行。

  她像一阵风一般掠过仿佛一如既往的山坡、田野、树林、河流,不同的只是先前列车所过之处举目一片宁静祥和,夏日炎炎之下,三三两两的农夫在田间劳作,收割、摘菜、播种、除杂草,偶有小孩儿在田垄间嬉闹着。而此时此地,肉眼可见硝烟四起,无处田地不荒芜,甚至在炮弹轰鸣之下化为焦土。人迹却并不见少,流民四窜,一个个面黄肌瘦、满面风尘,扶老携幼奔波流离。

  “彭城封城了!城门戒严,几层官兵围着,只许出不许进!”

  这个消息一传开,流民们哗然大乱,无不勃然变色,男人的怒嚎与妇女幼儿的哭叫登时沸反盈天起来。他们本怀抱着一丝希望投奔彭城,这彭城城一封,等于将他们与和平隔绝,留在朝不保夕的战地上,炮火连天,流弹无眼,两军一再交战,必定殃及池鱼,这些流民的性命根本没人在乎。

  薛湘灵移开了投在流民身上的目光,继续沿铁道而行,然而那一声声的、接连不绝的嚎叫与悲泣仿佛已化作无形的包袱,加诸于她身上,令她再也不复出发时的轻松。军阀割据、乱世沉浮,之前的宁静祥和俱是水月镜花,此时此刻的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才是真相。就在几天前,这些来自彭城附近乡镇的流民还是普通的农民、工人,而彭城、泉城的市民、农夫们或许很快就要变为流民。

  即使流民们可能活不了几天了,但到底此刻他们仍旧活着,而战场上躺着的士兵却是真的死了。层层叠叠的尸块织就为一块地毯,铺盖在炮火烧灼后的焦土上,硝烟、焦尸、血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游离在空气中,久久不肯散去。

  乍见这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薛湘灵也不免惊呆了,幸亏她吃得不多,否则必会呕吐出来,她觉得眼眶一阵阵地发热,不知是炮火的余热熏的,还是别的原因,与之相反的,她却心肺僵冷而毛骨悚然,像是一瞬进了冬天。

  没经历过战争的人永远不知道战争的残酷,此刻她也不过旁观,便已难受至此,而走投无路的流民或许已然绝望等死,这战地上残缺的尸体则永远没有了任何感觉。

  她本可以视而不见,收起满腹悲凉继续前行,两军对垒,她孑然一身,能做什么呢?可是她偏偏再难以迈开步伐,只得静静靠在一棵被烧焦的枯木旁,沉默良久。

  意料之外地,与彭城相比,薛城附近的流民倒好过得多了,起码这个正处于两军争夺中心的城池并未拒绝他们入内,且将他们与薛城居民一般安排到后方。虽然减少了车次,但薛城的铁路的客运也出乎意料地未曾停滞,依旧一批批将欲逃难的人们运载出去。这使得齐军要分出部分军队守卫车站,对布防十分不利,因而固执此事的齐军第一军司令一直被部下所诟病。

  齐军第一军司令魏建章,是三省总督军魏放的长子,七月初自梅里国防大学毕业回国后,立即被父亲送上战场。对这个空降而来的太子爷,第一师的众将士并不很服气,即便他有着金光闪闪的留洋学历,在这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多年的军官们眼里,也只当他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瞧他干的什么荒唐事儿啊!接收流民也就罢了,还坚决不肯毁弃铁路、封城戒严,反而要保持客运通畅?要不是看在督军的份上,几个参谋、师长简直想一枪崩了这个二世祖!

  前些天这太子司令又心血来潮似的,让他们在城外的赵庄布地雷阵、重兵设伏。这么一搞薛城防线就难免空虚了,要是江州军从其他方向进攻,根本没法儿抵挡。师长们原本死活不肯,但和司令两眼一对,莫名地腿肚子就软了,低头听了令。直到部署完毕,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服软了呢?

  令他们目瞪口呆的是,那天夜里,江州军还真就从赵庄方向偷袭,一脚踩进了地雷阵里,血肉横飞。设伏的第三师师长到底战绩彪炳,再怎么诧异,铁定拿军功的事怎能错过,当即放重机枪、大炮,将偷袭的江州军一个师炸成了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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