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十六章第五节

　　黄昏时分，刘卫军坐在一辆左右摇晃的大轿子车里面，空空荡荡的车厢里除了前面的司机，就只有自己一个乘客。刘卫军已经想不起是怎么上的这辆车，就连十几分钟之前自己与司机的对话，也变得模糊不清了。他歪靠在一个双人的座席上，一脸的憔悴与疲惫，他的双眼注视着窗外，夕阳下有很多农民装束的人们正在抢收着田里的麦子。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车速本身就不快的原因，刘卫军感觉周围一切事物的发展都变得异常的缓慢。自己试图尽量的集中起注意力，唯恐双眼一闭就完全失去了意识，但是，自己除了尽量将双眼睁大，似乎再也没有其它的能力。刘卫军感到嗓子眼一股一股的向上顶着苦涩的味道，上嘴唇与下嘴唇上都裂开了两道口子。窗外的世界好像根本与自己无关，自己不过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隔着一扇玻璃窗看着平行但不交汇的世界，麦田的旁边停着很多手扶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装满了已经打好捆的金黄色麦穗，这些景象就像是出现在宽大的银幕上，自己却像是一个根本打不起精神来的观众，只是麻木的注视着，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情节。那些正在装车人们的嘴在动着，但是自己却仿佛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似乎自己此时此刻完全存在于一个真空的世界当中。红红的太阳已经在地平线上隐去了一半的轮廓，金色的光线将那些已经熟透的麦穗映得更加金灿灿的。刘卫军转回头，将视线停留在前一排的椅背上，既然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毫无关系，又何必费时费力的去关注呢？空荡荡的车厢里充斥着大轿子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刘卫军似乎感觉突然恢复了之前的听觉能力，也许，这才是最真实的世界吧？他在记忆里搜寻着，自己是怎么上了这辆车？记忆好像被剪成了无数段支离破碎的画面，有火车上的场景，有一个破落小站的片段，自己好像是跟前面的司机说过些什么？但是，司机是怎么回答的？以及司机长得是什么样子，自己现在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哎，哥们，听你的口音是北京来的吧？”司机抬眼通过反光镜看了一下后排座上的刘卫军，一边开车一边说道：“我猜你是来找人的，是不是？”

　　刘卫军听到了司机的问话，但突然发现嘴根本就跟不上脑子里的反应，他想回答却竟然无言以对。他瞪着一双大眼睛，注视着那个司机的背影。

　　一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司机快速的回了一下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刘卫军，司机轻轻踩了一脚刹车，将车速降了下来，双眼通过反光镜观察了片刻身后的年轻人。司机对着刘卫军招了招手，说道：“哎，哥们，到前面来，我这有吃的喝的。”

　　刘卫军晕晕乎乎的走到了司机的旁边，是司机故意放缓了车速，否则刘卫军早就摔倒了。司机递给刘卫军一个特大号罐头瓶改的水杯，刘卫军没有推辞，接过杯子一仰脖竟然将满杯的水一口气喝尽了：“我操，你是一头骆驼吗？”司机一脸惊恐的表情，从一旁的军挎书包里取出了一个大饭盒，递到了刘卫军的面前，说道：“来骆驼，我这还有一个馒头和一块咸菜，也吃了吧！看你这状态就知道，你一定是很久都没吃没喝了，就跟我当年集训时掉队，三天没吃没喝的反应是一样的。”

　　人在饥渴的状况下，任何的反应都是自身本能的反应，刘卫军打开了饭盒盖，白花花的大馒头和一块蔫蔫的咸菜疙瘩，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应该拒绝，至少也应该假意的推辞一下，第二反应是应该说声谢谢……但是，这两种反应仅仅是在心里一闪而过，他将饭盒放在了双膝之间，左手拿着馒头右手攥着咸菜，一个大大的馒头他竟然只用了三口就将它送入了胃里，馒头下肚后他才开始一口一口的吃着手中的咸菜……

　　“妈妈呀！你不仅是头骆驼，还是一个饿死鬼啊！？”司机的面部始终保持着一种错愕的表情，吃惊的说道：“你这是从偏远山区跑来的吧？”

　　刘卫军感觉刚才吃的喝的不是什么一般的食物也并非平时的饮用水，就连手中的咸菜也赛过了世间的美味。仿佛刚才咽下去的，是传说中南极仙翁葫芦里装的起死回生仙丹妙药一般，一切不再变得缓慢，就连晕乎乎的感觉也瞬间荡然无存，注意力快速的集中了起来，他抬眼看着一旁的司机。司机的年龄不大，最多也就20岁出点头，五官端正脸部的线条很硬朗分明，眉毛浓密而且脸上还留着半长不短的络腮胡子，司机的身上穿着一件破了好几洞的蓝色海魂衫，腰下是一条洗得都发白的蓝色军裤。“你怎么不像个当兵的啊？”刘卫军有些疑惑的说道：“我记得你好像是开了一辆军车啊，你是志愿兵？还是职工？”

　　“嘿，你丫这算是门缝里看人吗！我可是正经八百的正规军现役军人！哪像志愿兵或是职工啊？”司机手里把握着方向盘，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有些郁闷的说道：“亏你跟我还是老乡呢！哥们像是给咱北京人丢份的兵吗？”

　　“像！现役军人哪有你这样的啊？一点也不注重军容风貌！”在刘卫军的心里，军人就应该是那种站如松坐如钟走路如疾风的状态，不应该是这样穿着破衣拉撒满脸胡子拉碴的模样。刘卫军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司机肩上的破洞，用戏谑的口吻说道：“你这算是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吗？还是你们部队好几年不发新军装了？”

　　司机歪头看了一眼肩头的破洞。无所谓的一笑说道：“噢，这个啊？我还有两个星期就复原回家了，懒得再穿新军装了。我父母都已经离开部队了，这年月人一走茶就凉了，我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这省着点父母就可以给他们多买点新衣服嘛！谁愿意艰苦朴素啊？关键是得看条件，我留下的新军装够我回去穿好几年的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刘卫军不觉对这个即将退伍的老兵有了些许的敬佩感，自己早就听说过在部队里，虽然有纪律的束缚，但是对于即将退伍的老兵还是会网开一面相对宽松的。刘卫军微微的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可以回家了，真好！”

　　司机侧过脸快速的在刘卫军刚刚缓过来气色的脸庞上扫了一眼，面带微笑的说道：“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刘卫军将头又转向了车窗一侧，双眼无神的注视着已经黯淡的天空，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着。

　　“嘿，你倒是忘性真大啊！？我刚才问你是不是来找人的呢？”司机将大轿子车驶离了一段乡村公路，动作很娴熟，他回正了方向盘，从仪表盘旁摸出了一支香烟，递到了刘卫军的眼前，晃动了一下小声说道：“抽一根吗？我分析你一定是来找一个人的！”

　　“不是，我……我……就是去4418医院办点事情！我……我不找谁！”之前的挫折不得不使得刘卫军时刻保持着提防的心态，不能再给心爱的人找任何麻烦了。他对着司机摆了摆手，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故作镇定的说道：“我不会抽烟，你开车时也不应该抽烟的！”

　　“没事，放心吧！我从一入伍就分到了汽车营，开了4年的车从没有过任何的事故，抽烟更可以让我的注意力集中。”司机熟练的更换了一下档位，嘴角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道：“真的？！你一看就是个在校生，能到4418办什么事情？你知道4418是什么地方吗？呵呵！我看你呀，就是来找人的，而且是来找一个女人的！”

　　刘卫军不觉心头一紧，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马脚竟然引发了司机对自己的怀疑！他转过头，尽量保持着平静的状态，像是心不在焉的回答道：“4418是医院啊！这谁不知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学生了？我就不能过来看病？或是探望病人啊？”

　　“得啦哥们，别嘴硬了！4418是医院但是传染病医院，你有传染病？还是你家有谁得了传染病？再说，4418只收现役军人，家属也不让住院啊！”司机伸出手用手指指了指刘卫军胸前的校徽，不无得意的笑道：“校徽还没拿下来呢，还说自己不是在校生？而且，这医院里没有介绍信也是不让探视病人的，你要不跟我说实话我可帮不了你哦。”

　　刘卫军急忙用手捂住了胸前的校徽，他感到十分的难堪，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司机的问话，刘卫军低下了头尽量回避着司机的眼光。司机倒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依然如故的微笑着说道：“你一定是来找一个小护士的，中等个大眼睛，是个上海姑娘，是吧？”

　　一切都对！刘卫军此时的心情远不是用紧张就可以概括形容的，他紧咬着牙关，始终没有抬起头来，坚决不能够承认，眼前的这个司机不知道是怎么猜到的结果，但是，在无法确定此人来路和善恶之前，自己只能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我说我有第六感觉吧？他们谁都不信我！看样子我那大猪蹄子一定是有着落了！”司机的脸上带着洋洋自得地表情，一边开车一边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从小到大哥们预测的事情就没有失误过，我说你会来，那丫头还不相信，这回成既定事实无可争议了吧？”

　　“什么大猪蹄？你说的那个丫头是谁呢？”刘卫军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或是有人具备神明一般的能力。但是，他相信有人具有第六感觉，尽管自己没有……他抬起头用迫切且十分诚恳的眼神注视着司机，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大哥，你是不是认识那个护士？”

　　“哪个护士啊？4418里的护士可太多了，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个护士呢？”司机没有看一旁的刘卫军，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他摇晃着脑袋笑着说道：“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我跟那里的大夫也很熟，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大夫吧”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上海的姑娘！”刘卫军彻底的缴械投降了，他的双眼里充满着诚恳的目光，认真的说道:“大哥，我从北京到这里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就是为了找她，咱们都是北京人你看……你看能不能帮兄弟一把？”

　　“哎……这就对了！咱北京爷们敢说敢做、敢做敢当……就凭你刚才那一句北京人，这个忙我就不能不帮你！”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的树荫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并没有开车灯，似乎唯恐被人发现自己的行踪。司机伸手指着一个戒备森严有战士站岗的大门口，对着刘卫军小声说道：“看到了吧？那里就是4418医院，要是没有我打死你也进不去大门啊！”

　　刘卫军透过车窗向司机手指的方向张望着，高高的围墙足有四米半高，敞开的大铁门处竟然站着双重的岗哨，想要进去确实比登天还难。“大哥，你有办法进去吗？”

　　“废话嘛，没有精钢钻敢揽你这瓷器活啊？”司机指了指身后座位下面，胸有成竹的说道：“别嫌地上脏你就直接趴在地上啊，我不叫你起来千万别动窝啊！”

　　刘卫军看了看车座下面又回过头看了看司机的双眼，有些迟疑的说道：“这！行吗？会不会违反纪律啊？别给你惹麻烦？到时候再处分你！会不会……被那些哨兵发现呢？”

　　“我操！你可真啰嗦啊，这就是个医院又不是什么军事重地，哪会那么严重啊？！”司机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道：“大老远的你都来了，怎么着，你就不怕她违反纪律啊？人这一辈子要是什么都怕，那就索性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什么也别干，快点吧！要是被人看到了，你小子想进也进不去了！”

　　刘卫军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迅速的平躺在一排座位的底下，司机说的没有错，任何事情要是总是犹豫总是畏首畏脚的，那么何谈成功后的喜悦呢？高高的围墙如何？戒备森严的哨卡又如何？就算被逮到了又能怎样？此时，爱情与爱人成为了自己内心深处唯一的目标与驱动力，刘卫军闭紧了双眼，尽力使自己的气息变得舒缓，似乎是在静静等待一个奇迹的到来。

　　司机重新发动了引擎，大轿子车摇摇晃晃的在路上颠簸着，刘卫军可以听到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还有减震器发出老化后的“吱呀”声。

　　“回来了？老张，今天班车里没有人啊？”大轿子车行驶了不到两分钟，便吃力的停了下来，门岗的哨兵站在驾驶室旁，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说道：“你空车跑什么劲啊？”

　　“废什么话？！没有病人还不好？非要天天拉几个肺结核或者肝炎啥的，你们就觉得正常了？”司机的嘴上叼着半截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不冷不热的说道：“没看到老子出车的时候车上有人啊？今天刚送走了几个出院下部队的战士去火车站，这也叫空车啊？”

　　刘卫军可以听到车厢外面哨兵的脚步声，似乎哨兵正在围着大轿子车转圈，一边走一边说着一些没用的闲话。“还是你这活清闲，天天车轮一转哪都去了，过几天一复员回到了家有驾照也不缺工作啊！”

　　“你们怎么不说爷关禁闭受处分的时候了？少站着说话不腰疼，在部队受这么多的处分，回去武装部给不给分配工作还不好说呢！搞不好得他妈的去干个体户呢！”司机假装若无其事的跟哨兵周旋着，双眼却紧密观察着两侧的倒车镜，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哎，快点把栏杆打开，食堂的饭都凉了，爷都快饿死了。”

　　刘卫军全身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中，他屏住了呼吸整个身体笔直的平躺在地面上。他听到哨兵的脚步声再次回到了驾驶室的旁边。“老张，你得把车门打开！今天上级刚下的命令，要每一辆车都认真的检查。”

　　“我操，你是不是瞎啊？看不到车厢里没人吗？查你大爷啊？”司机显得十分不耐烦的回答道：“别耽误爷的晚饭，快点让我进去！”

　　哨兵冷笑道：“没有人不代表也没有违禁品啊！？”

　　“什么是违禁品？你丫是不是有病了？”司机依旧故弄玄虚的搪塞着哨兵，他眯着双眼俯视着旁边的哨兵，大声说道：“除了肺结核和肝炎的病毒，车上能有什么违禁品？”

　　刘卫军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他感到血液在高速的流动着，太阳穴两侧出现了一阵阵类似痉挛般的跳动。他睁开了双眼紧紧盯着座位下那斑驳的木板，他感到大脑里一片空白，似乎连瞳孔也放大了无数倍。他听到哨兵的脚步声绕过了车尾，径直走到了大轿子车的右侧车门处。“快点老张把车门打开，请配合我的工作。”

　　“孙子，你丫是不是有毛病啊？查什么啊？”司机的声音立刻提高了数倍的频率，有些恼羞成怒的喊道：“这车上能有什么违禁品呢？”

　　“请马上打开车门配合检查！”刘卫军听到又有一名哨兵走到了驾驶室的旁边，口气十分严厉，而且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操！”司机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沮丧，刘卫军可以听出这最平常不过的两字口头语变得异常的干涩，自己知道或许这就是命运，是属于自己在劫难逃的命运。“呲”车门处发出了长长的气流声，刘卫军听到大轿子车的车门被打开了，一阵清新的空气从门的方向涌入自己的鼻息，哨兵踏上了第一级台阶，“完了！”刘卫军在心中默念道，一切都是这样的突然而且毫无回旋的余地，本以为遥远而来的重逢瞬间就化为了乌有，此时此刻刘卫军的心情在车门打开的一瞬间突然平静了下来，既然是注定的在劫难逃又有什么可再害怕的呢？他听到哨兵的脚步声停止在第二级的台阶上，只再需一步，哨兵就可以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司机已经没有了声音，不难想象出他此时的表情一定是跟自己一样的无奈，心情也绝对是跟自己一样的沮丧。刘卫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双手撑在地面准备将身体挪出来，就算是被逮到也不想让人觉得是那般狼狈……为什么为什么相爱是这样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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