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蔡府嬷嬷
礼仪缛繁，进门的吉时未到，我于轿中歇了半刻的功夫，管弦音乐，风姿舞蹈却未停歇，我揉了揉酸涩的后颈，看着帘外婢女忙碌的身影，遂伸指往窗纱上一戳，一丝凉风嗖嗖透进来，我四处张望着，蔡京携着府中亲眷正迎着四方宾客，恭贺众人也都携着豪奢大礼，弹冠相庆，蔡京早已位极人臣，不仅是京中诸臣，诸王与内外命妇皆在，就连江浙，川陕，两广、河北蜀中等地的大小官员也都纷纷来贺，侍从以下都拱手相迎，低声耳语，堂吏数百人，院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蔡眦率兄弟妻儿进茶进酒，贺毕，各自归位而坐。喜庆的乐曲在一遍又一遍地奏着，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新婚的贺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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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作为这庞大、显赫、高贵家族的尊贵的长辈，自然能享受到任何人都无法体味的荣光和骄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心目想像了无数次的蔡相。众说纷纭的传闻使我在心里为蔡相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大宋第一权臣的轮廓，先后四次任相，共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但当真见到他时，那种平和沉静的气度却叫我觉得有些错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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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内冷笑，蔡家早已是赏不出的富贵，封不了的殊荣，蔡京的儿子蔡攸、蔡倏、蔡袺，蔡攸的儿子蔡行，皆已官至大学士，执政朝堂。如今蔡鞗娶茂德帝姬。陛下也曾七次到蔡府，赏赐不计其数。陛下不拘礼节，让蔡京坐着与陛下饮酒，大致使用家人的礼仪，早已让所有的辰骇寒，蔡府的仆役有做大官的，陪嫁的婢女有封为夫人的，这样公论渐渐早已传至陛下耳中，陛下接下来会怎样做，早已溢于言表，如今奢尽表面文章，无非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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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到，恭迎帝姬下轿！”司仪嬷嬷扬着尖利的嗓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喧嚣热闹，管弦舞乐也渐停，众人皆注目回身，悄然无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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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人一齐跪下，高呼：“恭迎帝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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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略整一整环佩衣衫，覆上盖头，步下鸾轿，重重罗衣锦服，璎珞环绕，我下轿十分不便，还未等小内监送踏凳来，蔡鞗已立在辇边，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搀我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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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尖触到地面，手已欲从他掌心抽回。蔡鞗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挣脱不得，不觉立刻面红耳赤，大是尴尬，幸而红巾遮面，不为人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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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迎风迢迢，坦荡道：“譞……”他顿了顿，似是想要称呼我的名字，话到嘴边，他也只敢低低唤我一声“帝姬”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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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鞗的面色肃然而郑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着硕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约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凉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凉意渐渐侵到心底去。我稳稳行于红锦金毯之上，缓缓走向蔡府。走得越近，心中哀凉之意盛，蔡鞗的手心不似槐佐的温暖，冰得似没有温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觉到，握我的手紧了紧。心下大是哀恸，深深漫出一股恐惧，只盼时光驻步，突然消失于众人眼前也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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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起身，蔡鞗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朱红卷毯。我的凤纹绣鞋久未踏足柔软的卷毯，绵软厚实的卷毯让我的双足一瞬间有难以习惯的柔软之感。我微一低目，见众人皆伏地跪叩，看见身畔执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凛，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适的感觉，叫人心底泛起一层油白的腻烦，已至正午，日光灼灼，不由得扬起头看那耀目日光，隔着红纱，在我面上覆了一层极不自然的。绯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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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璀璨之下，万物都如尘芥一般，湮没为万丈红尘中不值一提的一点微末。这般居高临下，猛然涌起一股凛冽而舒慰的心肠：只要我走完这一段，譞璮和千阁便能相厮相守，钟爱一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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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府赤色巨龙般的朱壁大门下身着鲜红衣袍的内侍并红裙衣装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静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着我往大殿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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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白玉台阶上的红锦金毯漫漫延伸至大殿，红毯尽头，便是等待着我的蔡家众人。虽只是迎娶儿媳入府，但因为帝姬身份，他也穿了紫绯色罗袍裙，衬以白花罗中单，束以大带，再以革带系绯罗蔽膝，方心曲领，白绫袜黑皮履，腰间挂玉剑、玉佩，另在腰旁挂锦绶，金鱼袋，头戴朝天脚幞头以示郑重，蔡夫人亦着了一身广绫牡丹真红大袖衣袍，头戴九株花钗冠，冠有两博鬓加各色珍宝钿饰，另有金银珠翠、彩色花饰、玳瑁梳子，身服翟衣，青罗绣为翟，宝钿九数，红罗长裙，肩负红霞帔，腰间药玉坠子，二人并肩而坐，遥遥望去，风姿高贵而绰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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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佐的话印刻残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蔡鞗容颜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刺痛，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眸，再睁眼时，已是蔡家众人殷切而期待的神情，仿佛有难掩的喜悦，几位姬妾皆毫无顾忌地瞧着我，已忍不住面面相觑，个个如粉雕玉琢一般，窃窃私语道：“隐约望去，果真美如仙呢。”“盖头一遮，谁知道长什么样呢！”即使声细如蚊，在这个无人敢出声的场合这般肆意议论，可见无知，随即便是一阵轻铃般的笑声，有几个耐不住性的妾室已露出不屑的神情来，我但笑不语，眼神将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觉蔡府中就连婢女歌姬也都是绝色容姿，直教人眼花缭乱，一时看不过眼来，蔡家如此声势迎我入府，众人也不敢不敬，也暗暗庆幸，若是以譞璮的性子，嫁进蔡府，即使是帝姬身份，但也是蔡家儿媳，日后定是要受不少委屈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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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思量着，侍女取了两张金线绣鸳鸯缠枝牡丹图案的软垫放于我与蔡鞗身前，由礼部侍郎郭智郝支持大婚仪式，他眼皮一跳，也不动声色，只从身旁内监手中接过圣旨，泠然宣读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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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惟赞伐辽之卿臣，复燕云十六州之功，颁位号以分荣。咨尔茂德帝姬，温恭懋著，慈心向善，蔡鞗伐辽收州，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屡立战功，功在社稷，福泽万民，加封宣和殿待制，曾仰承陛下圣谕，茂德帝姬册国夫人，赐号“敦懿”，尔其时怀衹敬，承庆泽之方，益懋柔嘉衍鸿庥于有永。钦此！”/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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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尾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逶迤：“礼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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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一重重的繁冗礼制如同一道道深渊枷锁，就这样将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捆绑在了一起，是倾尽一生的赌注，更是一辈子的宿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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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门外急急地进来了一小厮，直冲冲地走到蔡相身侧，俯身低语了几句，我不由地纳闷，暗想：“怎会有如此不知规矩的下人？”蔡相忽然轮起一双令人凌寒的双眸，眼中唯有深不见底的空漠，许是年岁已高的缘故，我装似漫不经心的一掠，见蔡夫人倏然起身朝我走来，方停了目光，也不由得我多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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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夫人笑容满面，修饰过的纤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龙恩浩荡，迎得帝姬入府，全府众人可欢喜得不得了，左右数着日盼了这么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许是年岁已高，加之起身太急，蔡夫人的指尖冰冷不亚于我，犹自含笑端详我道：“帝姬身量清瘦，入府后该当好好调养是。” 既身为这个国相夫人加一品诰命夫人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却有着浅浅的憔悴之色。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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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当真要见者动容了。我垂感激不已，虽然按制不能说话，却也是情意绵绵，我微微欠身道：“娘关怀备至，儿媳如何敢当。”隔着红盖头，她并未能见得我真正的容颜，我也只敢抑着嗓子轻言几句，生怕露出了端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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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听到我唤她“娘！”蔡夫人只觉得心头跳得甚，眼中微微一热，一时不能自已，总是有些难掩的喜悦，我说一句，蔡夫人便赞一通，两人很是亲热，竟如感情深厚的农家婆媳一般，我微笑看着眼前一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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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说的客气，她忙让着我回房，命侍女捧上香茗待客，又叫了自己的贴身丫鬟扶着我，说着拉我的手抚弄，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道：“辛苦了一日，快些回房休息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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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欲再说下去，只微微向蔡相和蔡夫人欠身，意欲礼退下去，刚转身走了两步，便闻得身后蔡相凌厉之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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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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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骤然停步，身上的金银环佩仍然前后摆动着，出清脆的响声，我徐徐转身，目光犀利往他面上一扫，转瞬我已转过脸，调匀呼吸，亦将满腔的惊惧忍下，对他一笑，道：“爹！怎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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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也皆是不解，直直望着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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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夫人面容犹带微笑，得体地隐藏起翻腾汹涌的惊疑，抿嘴思量片刻，缓缓道：“老爷，怎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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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相的语气有些凝滞：“夫人，我记得咱们府中有一位从宫里出来的嬷嬷，她自称曾受到过茂德帝姬的恩惠，得知帝姬今将嫁入蔡府，特来恳请老夫，说是自己备了一份薄礼，想亲自献给帝姬，以表心意，老夫颇为感动，念其感恩之心，不忍拒绝，如今人已经在门外了，可否叫她进来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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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相的话说的轻而缓，像是怕惊到了我，却一直刺进我心里去，轻轻地，却又狠狠的锐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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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夫人带着浅淡笑容相迎，悄声道：“老爷，我怎么记不得有这样一个人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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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语一晌，果然蔡相谈到了他要说的，说之前，他刻意留意了一下我的神色，他的湛湛双目，“叫她进来，让你认认不就知道了嘛，你记不清不要紧，关键是……要帝姬认得清楚才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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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开口，却听一把娇俏如露珠的声音脆生生越出道：“奴婢参见帝姬，奴婢在有生之日还能见到帝姬，真是奴婢的福气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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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相招手示意那位妇人走近，笑向我道：“帝姬可还记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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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盈然一笑，凝视于身后之人，心如同坠入腊月的湖水中，那彻骨寒冷激得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我惊愕不已：“竟是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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