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豆腐脑和馄饨
床下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
元逍再一次从床底下醒过来，看着昨晚安上去的护栏，对自己半夜是怎么再一次突破防护感到了一百万分的不解。
他打了个哈欠，有点狼狈地把被子捞回去，一边打哈欠，一边叮呤咣啷地收了一堆碗盘桶锅，洗漱之后沉甸甸地朝观雪峰飞去。
观雪峰离他极远，或许是知道他和雪峰的主人是情敌关系，两座山峰几乎被隔在宗门两端，每次过去都要飞上小半个时辰。
元逍出门时天还未亮，抵达山脚时，太阳却已从橙红流油的咸蛋黄，变成了被煮得干巴巴的白煮鸡蛋。
他的视线在峰上一扫，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按下飞剑，接着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张纯黑面具戴到脸上，熟练地调整好位置，这才再次上路，朝着山顶走去。
山顶平台上早已聚了不少的人，有些甚至是仗着修为精深，硬生生顶着严寒在此打坐了一夜。
一见到他来，人群里便起了些骚动，分出一缕支流向他围拢过来。
“稍等。”
元逍在面具后面看着他们，对自己半个月就发展出这么多顾客也颇为满意。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大铁桶提出来，以灵力击出两道火焰在下面慢慢地煨烤，这才不疾不徐地拿出碗筷，被围上来的众人接过去瓜分。
那两个巨大的银色铁桶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不断发出咕嘟嘟的响声，湿热的白烟从盖子边缘的缝隙飘出来，带着咸味的香。
元逍伸出手，掀开盖子。
刹那间，一股极为浓郁的香气猛然在疏冷的雪峰之上爆开！
元逍执起勺子，架势熟练，“老样子，一块灵石一碗。”
“我要一碗馄饨！一碗豆腐脑！”
“三碗！各来三碗！”
这些最先围上来的都是老顾客，一早就等着这顿饭了，有些自己吃还不够，非要拉着同门的好友一起尝尝。
刘能就是这么一个热爱分享的弟子。
不过眼下他也没空招呼朋友，一看到摊子出来，扑上去就先抢了五份，两份给朋友，三份他自己独享。
那被他强行拉来的好友面露难色，看着这简陋的小摊，更觉得不靠谱，只忍不住地劝他：“刘师兄，你不是要冲击筑基吗？吃这么多，不怕回去炼化不掉杂质啊？你要是馋了，我那里还有几份外面买的丹汤……”
“嗐，反正吃多吃少都要炼化，也不差这两碗嘛！”刘能毫不在意，只拉着他往前挤，“我跟你说，这东西可比丹汤好吃多了——不，根本就不是一个层级的！我买都买了，你尝两口嘛！”
这样说着话半点也没影响到他插队，刘能拉着朋友，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赶紧拿着碗殷殷递上去。
戴着面具的摊主无奈看他一眼，让他下次不许再插队，随后接过碗，伸出勺子在盆中满满的乳白豆花上随意削下几片。
特别炼制的扁平铁勺在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弧线，直直落入另一个盛满乳白豆腐的铁桶当中，轻轻一划，便削下一大片嫩生生的豆花，在半空中悠悠地打着颤。
白色的豆花落进深色的瓷碗当中，更显得色如凝脂，再朝上淋下炖煮了整整一天的老鸡汤，撒上虾米、香菇丁、葱末、香菜，以及调配好的各色料汁，瞬间就让紧盯着的众人更加腹渴难耐。
刘能看得直咽口水，但为了拉朋友入伙，还是忍着馋将碗先递给朋友。
他的朋友皱着眉，犹豫半天，才舍命陪君子似的闭上眼睛，用勺子轻轻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然后刹那间，猛地睁开双眼。
——鲜！
肥嘟嘟的豆花上面裹着一层橙亮的浓郁汤汁，一送入口中便带来极为充实的满胀感，甚至来不及停留，这滑嫩至极的豆花便顺着食道一路滑进胃袋，在严寒的冬日里带出一道热腾腾的火线！
“舒服！”
他忍不住张开嘴，哈出一道腾腾的白雾，三两口喝完豆腐脑，又端起另一碗馄饨。
因为身体已经得到过抚慰，这会他才有了闲情去仔细观察这一小碗美食。
比起豆腐脑，馄饨里的汤汁更为清澈，色泽鲜亮，金黄色的鸡汤中游着几尾白皮的小鱼，鱼尾已经化成了半透明的乳色，看着像是打湿了的山荷叶花瓣，好像一抿就会化开，咬进嘴里才会发现其中竟颇有韧劲。
面皮里裹着的肉馅并不多，泛着桃花般柔嫩的粉色，明明只有小指盖般大小，咬下之后却瞬间爆开极为鲜香的浓汁。肉馅一定经过无数次的捶打，紧紧地抱在一起，咬下去时还带着不甘的回弹，猪肉的韧劲夹着虾肉的滑嫩，每一次咀嚼都会带来全新的滋味。
这刚才还吃饭像要吃毒药的青年此刻魇足至极地眯起眼睛，嘴巴被汤汁浸得油光发亮，两个腮帮子一鼓一鼓，几乎像是仓鼠进食一般，一口一口停不下来。
“唔唔……师兄……”他感动得几乎要流出眼泪了，“这好好吃、好好吃啊！！！”
他刚才还拉着刘能，要贡献出自己好不容易买来的丹汤，但是现下与他嘴里的美味相比，那丹汤的味道却显得如此乏善可陈，让人根本不想再去触碰！
修真界惯用的做饭技法是把所有富含灵力的食材混在一起，不管口味，只求最大程度地保留其中蕴含的灵力。
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或许还会保留一部分食材的原味，偶尔动口满足一下口腹之欲，可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修士，进食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增长杂质，顶多在没有辟谷的时候，喝一喝灵材彻底炼化的丹汤。
眼下他尝到的这两道小吃不仅完全没有灵力，摊位形象更是简陋至极，完全不符合修真界对美食的定义，本该纯粹的丹汤里被各种“杂质”填满，一看便对修行有害无益，所以一开始他才会那么不情愿，还不断劝说刘能放弃。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本该被彻底煮化成丹汤的“杂质”，吃进嘴里却是这样该死的美味？
不是入口就会直接滑进胃袋消化的汁水，而是需要在口腔里加工一遍，用舌尖去感触、用牙齿去碾磨，有的会如同石头般坚硬，有的却又像咬下一块云，轻软的、滑嫩的、饱满的、柔韧的……好像这才是与食材交流的真正方式，好像这才是他们本该体悟的玄妙体验！
与他经历了同样情感变化的弟子不在少数。
原本他们只是碍于情分被拉来，被迫吃了一口，心里却是对这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小吃嗤之以鼻。
但是真正吃到嘴里之后，他们才知道这味道有多么令人疯狂！
当这群原本抗拒的弟子们感受到食物的美味，他们爆发出来的购买热情甚至比拉他们入坑的朋友还要高昂！
除了一部分极其顽固的，这雪峰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经被美食折服，彻底成为面具小摊的拥趸。
呼噜噜的声音在雪峰各处停了又起，这些平素或眼高于顶、或勤俭苦修的剑宗弟子，此刻都放下了各自的矜持，一人抱着两三个小碗，或倚着山石、或立于树顶，吃得像一栏不肯抬头的小猪。
元逍准备的那点东西早就被分了个干净，连最后一点锅底都被苦苦央求着剜去，直到确认一点点余量都索不到了，围在摊位前的弟子们才终于散去。
黑压压的人影各自散开，连空气似乎都猛地清新许多。
元逍松了一口气，浑身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微微扯动领口，不疾不徐地收起装备，清点好今天的收入，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寻了棵无人占据的枯树，安静地望向对面上下一白、高耸入云的雪峰。
那里就是天下第一剑修、明雪剑尊明千榭的住所。
传闻他天生道骨，美貌无双，迥异于常人的白发白眸更让他看去如同冰雪浇成，半点不似凡间之人，而他的修行速度更很好地论证了这一点。
即便如今已经贵为合体大能、天下第一剑修，他的年龄也尚且不到而立，何况他不仅同境最强，更能越级而战，隐隐已有修真界第一人的态势，不知多少修士为他魂牵梦萦、恨不能雪顶折枝。
他现在在观雪峰摆摊，峰上的人气也并不全是为他而来，这些从半夜就殷殷等着的弟子在最开始，为的只是能离明雪剑尊更近一些，好瞻仰瞻仰他举世无双的容貌、瞻仰瞻仰他举世无双的剑法。
所谓的“观雪峰”，也正是因为距离剑尊所在的明雪峰较近，凭修真者的目力能勉强看清明雪峰上的东西，这才被剑尊的仰慕者们日日占据，最后衍变成剑宗的一处集体聚会地点。
回忆着书中对这位剑尊的描写，元逍微微抿起了唇。
他现在所处的修真界只不过是闲时曾看过的一本万人迷小说。
因为书里描绘的修真界美食竟然是用炼丹的药鼎，将一味味食材投入鼎中，直至彻底煮化、变成纯粹的丹汤，真正做到“营养都在汤里”，生在厨艺世家的他感到稀奇，这才看了几眼，没想到就这样被吸入这本小说里，更穿成了与他同名同姓，性格和经历却都天差地别的炮灰男配。
在这本书里，主角明千榭是毫无疑问的天道宠儿、气运之子，而他穿成的炮灰男配，修为低微、相貌平平，却与这万人敬仰的明雪剑尊是情敌。
当然，只是他单方面的情敌。
原主所追求的是这本文里号称“唯一能配得上明雪剑尊”的主角受洛俟，为了他倾尽家财、鞍前马后，甚至不惜叛离家族，追到剑宗做一个外门弟子，只为博得对方一笑。
而洛俟对他，只是当做一个鸡肋的工具人，想起来了支使两下，佐证他的魅力，想不起来时，就任他被人唾骂、侮辱。
因为这些年原身把剑尊当假想敌的种种阴阳怪气，以及洛俟有意无意散布的“元逍对我死缠烂打、恐吓威胁，我实在没办法”的谣言，他在剑宗的名声实在没有半分好听的地方。为了遮掩身份、不影响生意，他才不得不每日戴上面具，不敢以真面目出现。
——否则恐怕还没下山，就被剑尊的仰慕者们拖出去打断了腿。
只是不管他身为万人迷主角的情敌再如何想远离剧情，这里作为剑宗里人群最密集的地方，他想赚钱，都是绝对绕不开的。
既然绕不开，那隐藏一下身份、再暗中观察一下这位情敌，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倘若这位剑尊出关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洛俟，那他自然要赶紧收拾东西跑路。
如果对方一心只有练剑，对洛俟尚无不正当的男男之情，那他便不必每日提心吊胆，可以安安稳稳摆摊，等挣够盘缠再走。
眼看晨雾逐渐散去，明雪剑尊的大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元逍叹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恰在此时。
背后紧闭了半月有余的院门轰然打开。
“嘎吱。”
这声音明明轻微得很，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了息，四周实在寂静得可怕，才让只有筑基修为的他也能清楚地感受。
元逍立即转身看去。
从相隔数里的山峰上、从那座甚至称得上有些简陋的院子里，慢慢走出一个“雪人”：雪衣、雪发、雪肤、雪眸……
这几乎与天地、山峰完全融合的人一出现，就如此轻易地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雪剑尊对这些遥遥窥视的目光没有丝毫表示。
他只是沉默地抽剑、挥剑、收剑、出剑……周而复始。
传言他除非闭关期间，每天都会挥剑三万次，竟然果真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天地间那道银白的光华之上。
明雪剑尊的佩剑——霁初。
传闻它由天外陨铁炼制，锋锐无匹，当年明雪剑尊一剑荡平百万魔修、一剑震慑北境玄门，用的就是这把神兵。跟随剑尊多年，这把宝剑哪怕还未蕴生出剑灵，却也已经有无穷玄妙规则之意蕴附其中，普通弟子哪怕只能参悟一丝，也足够境界飞涨。
元逍的目光同样痴迷地落在霁初之上：
凌厉的刀锋、弧度合适的剑柄、无坚不摧的剑气……
——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绝品菜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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