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望乡
残月如钩，无伤真人一席素衣白袍缓步穿行于林间，长髯飘扬，月光更衬得他面容的冷峻削挺，背负古剑箭匣，隐隐透着杀伐之气。他虽已年过百逾，但瞧来不过三十模样。
他穿过竹林幽径，在一竹轩前立了片刻方推门而入，却见那一身仙气的白发老人正赤着脚踏在一竹椅上，双手举着镶边字帖有些费力的将它挂在墙上，一眼望去正是“天下清平”四字。
需知便是极为普通的修道者用道术挂符也是稀松平常，哪里需要这番亲自动手？
无
伤真人怔怔望着琉云萧条的背影，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等了好一会，琉云真人才将字帖挂正，从椅上爬了下来，面上依旧挂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淡淡道：“修了大半辈子道，都快忘了双脚沾地是什么感觉了，那些最平淡的快乐修着修着也就没了，也不知到底是心宽了，还是麻木了。”
无伤真人面色不变，目光却有些深远起来。却听琉云叹道：“抽取神渊灵脉有违天和，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么？”
无伤摇头道：“何必问？师兄想说的时候自会说不是？”
琉云哈哈一笑道：“我本还以为这次问师弟借了轩儿一用，师弟多少会问些什么呢，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要是其他师弟妹们也能如你一般顾大局，这宗内也就太平了。”
“让轩儿到外头磨练磨练也是好的。”无伤淡然道。
琉云捋了捋长须，“轩儿这么多年剑法一直不温不火，倒是一点都不像你。”
“为什么要像呢？大喜大悲，皆会伤身。”无伤低低道，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剑眉微锁道，
“这次神州气运图得出下一个神渊灵脉可能出现的位置有两处，所以师兄将轩儿和辰儿都派了去，只是师弟有一事不明，只要拿了神州气运图去请教掌教真人，何愁不能确定下神渊灵脉的准确位置。”
琉云目中闪过一道光，温和的笑容突然消散，沉声道：“琉光师弟飞升在即，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让他耗费心神，为了云天宗千年气运，琉光师弟必须飞升成功。”
无伤先是一怔，随后目中浮现出了然的意味，却听琉云真人的语声又柔和了下去，轻叹道：“阿寒，整个云天宗，我也就只能对你说说掏心窝儿话。”
听到那样久远又陌生的称呼，无伤的目光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有某种莫名的情感涌了上来，他笑了笑，道：“整个云天宗，也只有师兄你，还记得这个名字。”
琉云微微侧过头，望向无伤背后负的剑匣，他何尝不知道剑鞘中的剑早已不在？琉云雪白双眉一耸，像是对着空气叹道：“阿寒，若是哪一天悲寒剑又出现了，那云天宗是否便真的到了穷途末路之境了呢？”
…………………………………..
“滢儿，方才真人让我…..”
祁滢却没等洛辰说完，牵起了他的手，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洛辰暗暗一叹，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无言，行过观止池，御剑飞过焚香谷，终停在了天邢山西北方向一处怪石嶙峋的山崖上，只见暗夜下十道水瀑飞泻而下，宛若十条蛟龙入海，端的是气势磅礴，那从九天之上垂下的水帘拍打在岸边，碎裂成珠，却激起层层白色水浪，稍稍站近一点，便觉耳边水声轰鸣，如叠叠的浪涌上岸滩，又如阵阵的风吹过松林。
水雾弥漫中，只见一道剑光忽然划过，将黑夜照亮，将水瀑分向两边，那一袭白衣翩然的女子踏波而起宛若仙子绝尘欲飞，消失在烟波迷离中。
洛辰只觉有一瞬的恍惚，一条白绸已轻柔的搭上了他的腕，他反手抓住了那条白绸，腾身而起，追随着祁滢穿过那一分为二的水瀑，落入芦苇荡中。
风吹过，托起漫天白絮旋舞飘零，在灿烂的星空下笼上一层莹然的雪色。
望着醉人美景，祁滢的目中带着些许憧憬，些许笑意，吐气若兰，“此地名为‘望乡’，位列天陆五灵穴之一，也是云天宗福缘灵气最盛之地，两千五百余年来，三位祖师爷皆是自此地坐化飞升，掌教真人年轻时也在此清修过一段岁月。”她顿了顿，继续道，“自创派以来，能有殊荣来‘望乡’清修的弟子寥寥无几，其中大多要么天生宿慧，要么身负气运，皆是此生有缘飞升之人。”
洛辰面无表情，手心却有些许出汗，“你想要封神？”
祁滢仰头望了望天，面色悠远，叹道：“对于我辈修道者来说，飞升封神难道不是最终夙愿么？天道何其渺茫，天界的神尚不能称已窥尽天道，对于凡胎肉体的人，又何其之难？”
“是么。”洛辰淡淡，目光有些复杂。
祁滢却未注意到洛辰脸上微妙的变化，像是依旧沉浸在憧憬之中，只听她道：“洛辰，从明日起，我们便来此双修吧！”她转过身，有些急切的看着洛辰，似乎想从他的眼中寻求到一些肯定，一些勇气，来坚定自己的决心，“答应我，不要再行掠夺精气之法了好么？倒行逆施，终会伤人伤己，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到‘望乡’来，双修之法，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是为了我，从头开始好么？”
洛辰握紧了拳，肩头有些颤抖，他侧过头，避开祁滢急切的目光，半晌过后，才从齿中吐出了几个字，“真人让我明日下山。”
“下山？”祁滢皱了皱眉，惑道，“怎会这么突然？”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涩声问道，“是去寻第二处神渊灵脉么？”
洛辰无言默认。
短暂的沉默后，祁滢摇头叹道：“我不懂，抽取神渊灵脉，有违天和，为何真人要行此般大不逆之事，若是有朝一日触动了神怒，云天宗难道自认有能力与天抗衡么？”
洛辰目中闪过一道漠然的光，沉声道：“真人说的，我便照做。”
祁滢沉默了下去，紧咬着唇。
“怎么？你不信我？”洛辰冷冷道。
祁滢帘幕低垂，轻叹道：“怎么会呢？你我已经订婚，你说的，我自然会信啊。”
洛辰面上有晦暗转瞬即逝，他背过身，低低道：“明日便要下山了，我先回去准备了，你……好好休息。”
祁滢看着洛辰离开的背影，不知怎么，心底一阵冰凉，她踌躇了许久后，终是追上了几步，面色有些发白，“洛辰。”
洛辰停步，却没有转身。
“你今夜上月光岩难道不是为了问我要不要与你同去的么？”似是感受到了洛辰情绪的变化，祁滢小心地问。
“随你。”在淡淡吐出这两个字后，有深深地疲惫感爬上洛辰的眼角眉梢。
月色凄清，祁滢待立原地，不知所措，“是我太心急了么？”她反复自问，心乱如麻，任凉风吹拂，发丝沾面，却也浑然不觉，只感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不远处，一片树叶悄然落下，祁滢心头紧兆突显，她下意识的按住了剑柄，一双秋水眸子扫视过四周松林。
北方，忽有一片气机扑面而来，将祁滢心头腾起的杀气消弭于无形，那一股温凉的感觉侵入四肢百骸，竟将本蠢蠢欲动受到主人调运的真气硬生生压制归于平静。
“出来。”祁滢寒声历喝，心中却是大惊。
“好歹你也有着霏的一缕残魂，竟为了一个男人如此不济，你好心想将他引回正途，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领情呢。”璟禹徐徐从暗中走出，嘴角噙着一丝倨傲的笑意。
祁滢松开了按住剑柄的手，冷冷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璟禹摇了摇头，神色有些寥落，“你知道么？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却唯独放不下她。有些人，总是站在身边或身后，你浑然不觉，甚至会因为她总是惹恼你而烦心，可一不小心不能再见时，才发现甚至连模样都没有记清楚。没有了她，这无涯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祁滢静静看着面前的人，目中闪烁着晦暗难明的光。
璟禹低叹道：“跟我回与青山吧，我们一同共参大道，如今我天书已成五卷，几与真神无异，我会护在你身边，替你挡去所有天劫，助你飞升，一千年前我错过了，这次，我又怎会再独留你一人在这浊浊尘世？”
“我不是霏。”
“我知道。”璟禹笑了笑，目光凌厉起来，“可你已是她留在这世上我最后的念想了。”
不知为何，那一句温柔的话语，却让祁滢后背发凉，她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寒声道：“我不会同你回与青山。”
璟禹面色不变，薄唇翕合，似乎通过传音说了句什么，祁滢刹那间便是面色雪白，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璟禹看着祁滢震惊的神色，哈哈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逼你，给你十天时间考虑，十天后，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
翌日一早，洛辰单衣孤剑，方踏出云天宗山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清亮呼喊，“喂，洛辰兄，一起走啊！”
洛辰皱了皱眉，冷冷道：“我们不顺路。”
夏侯轩毫不客气的搂住了洛辰的肩头，扬眉笑道：“虽说之后咱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但从天邢山到马嵬驿的路还是顺的嘛！还是…..”他倒吸了口凉气，愁眉苦脸道，“你还在气我想杀那生魂之事啊？我都不怨你对我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洛辰兄应该也不会气量这么小吧！”
洛辰苦笑，心头却是一热，其实自己又何尝不在愧疚那日情急之下的伤人言语？
夏侯轩见洛辰面色转善，轻笑了下，回头扫视了下四周。
洛辰面色一白，有些寂寂的叹道：“她….大概不会来了。昨夜我….”
“不可能啊！”夏侯轩猛一扬眉，打断了洛辰的话，“我昨天挨了她那么多顿打，好不容易把她劝了出来浪迹江湖去，她没理由不来啊！”
洛辰不由得一愣：“等一下，你说谁？”
“楚沅！”
话音刚落，只见山门口忽现一阵骚动，黑压压一片人头鱼贯而出，在山门两边一字排开，看服饰像是云竹峰弟子。
只见他们各个肃容而立，在祁风的带领下，如山倒般弯腰齐喊：“恭送沅师妹出山！”
鸾铃声响，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四轮马车悠悠行来，车厢四角雕琉金火凤，车顶碧玉琉璃在火凤的暗红光色中通体暗芒流动恍若深海。
瞧着如此大架势，洛辰夏侯轩瞠目结舌，不禁哭笑不得。
夏侯轩苦笑道：“沅儿，你这未免也太高调了吧。”
“闭嘴。沅儿是你叫的么！”楚沅坐在车厢中，秀眉微蹙，朝外面啐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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