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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过龙门


  顺天贡院位于奎光门内街,离南湖并不甚远。

  两人一路行着,说些闲话,倒也不觉气闷。

  初时四下寂静,不见半点灯光,过不多时,便见三三两两的考生同样挑灯提篮,快步赶路。

  愈近西城,人也愈来愈多,但见有的独自一人,有的三五同行,有的家人老幼相伴,还有的乘车而来,前呼后拥。

  两人随着人流来到贡院街,那门口场心早聚了近千人,烛笼连绵,将这一带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偏生沉寂寂的,不见如何喧闹,似是不愿遑夜之间惊扰这数百年来为国取贤的圣地。

  秦霄停住步子,拉着夏以真到街边,低声道:“前面人多,回头进场时还要脱衣搜检,你瞧着不便,就送到这里吧。”

  夏以真探头看了看,见那贡院门口乌压压的人群,眉间颦了颦,也不愿再过去挨挤,于是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掌许长的白瓷小瓶,递过去道:“这个给你进去喝吧。”

  秦霄接在手中,立时便嗅到瓶口处溢出股股醇香,知道盛的是好酒,不禁暗喜,心说这丫头现下也学会鬼精灵了,既然备下了东西,居然不早说,偏要这时才拿出来。

  想了想,却故意迟疑道:“我那点粗浅酒量,你还不清楚,这酒如此醇厚,到时吃醉了昏昏沉沉,只情睡倒了,可是叫我白卷出场么?”

  “谁说会吃醉?”

  夏以真嗔了一眼,伸指在那小瓶上戳了戳:“亏你还是什么解元,居然连状元红都闻不出,这酒闻着醇香,吃了却不撞头,寻常孩童吃一盏也未见得会醉,难道你这么大个人连孩子都不及?”

  顿了顿,又道:“你运气好,这是我娘亲手酿的,里面加了参药,最是补气养身,上次大师兄替你送信,我特意嘱咐他带了这些来,就为让你在考场里喝了暖身,顺带讨个彩头,谁想你还这般多话,不要算了!”

  说着,作势便要拿回。

  “我要,我要!”

  秦霄赶忙一躲,将那小瓶塞入篮中,心头却是饴甜如蜜,欣喜不已,当下做着样子打躬道:“姑娘如此深情厚意,小生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全力以赴,当真夺下今科状元,方能报答万一。”

  “哪个对你深情厚意,这……这明明是江湖义气!怕你在里面冷得捏不住笔,莫要落榜了哭鼻子回来。”

  夏以真见他又出言调笑,挥拳捶了一记,忽又觉得这时说落榜未免不吉,沉着脸催促道:“快过去吧,少在这里讨打。”

  这番轻嗔薄怒的模样直是说不出的娇美。

  秦霄只瞧得心中一荡,若不是身旁尽是眼目,又怕她当真动手,真想拉住她抱上一抱。

  又呆望了几眼,这才强抑冲动,收摄心神,微笑作别,自拿了东西走向贡院。

  好容易挤到场心,隔着前头重重人影,就见明远楼正面高耸,十字歇山,重檐三层,高有七八丈,四面院墙耸峙,巍峨俨然,只这气魄便比乡试时的南都应天贡院弘大得多,果然天子所居,王气所在,风物便是卓尔不群,他处无可匹及。

  此刻那楼上灯火通明,今科两名总裁张言与礼部尚书,及一众同考官应当就在里面坐着,静待四方云集而来的考生入场。

  贡院正门外设了数道棘围,上百名院兵持械守在那里,更多则是红帽青甲,服色鲜亮的锦衣校尉来回巡视。

  想是三年前癸丑科会试时,一次竟查出上百名夹带冒籍者,圣上龙颜大怒,今年春闱便格外整肃严格,连锦衣卫也调来了,这阵势当真不小。

  秦霄四下里瞧瞧,瞥见不少举子都面露颓堂不安之色,有的甚至暗自蹩到隐僻处,偷偷将怀夹的蝇头小卷丢在角落里,还有的人当即便垂头丧气地自去了。

  他不由叹然暗笑,如此情状当初乡试时便已见过,没曾想这国家抡才大典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也真是无奈。

  那些弃考去了的终究只是少数,应考的士子仍从各处不断聚来,贡院门前的人越聚越多,粗粗一看,少说也有四五千众。

  十年寒窗学艺成,只为货与帝王家。

  三年一度,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人年少得志,首入考场便金榜高中,晋身朝堂,而有人总是功亏一篑,从满头青丝考到鬓生华发,却仍痴心不改,想来不禁唏嘘。

  但对他秦霄而言,科考应试不过是进身之阶,取中自不在话下,区别不过是名次高低,今后朝堂之上才是天高任鸟,海阔凭鱼之地。

  堪堪等到丑时,贡院大门正开,便有院兵上前将人群驱退十余丈,另有数十人抬着序进牌鱼贯而出,分立在门前,所有参试举子依乡试时的省份名次排列,泾渭分明。

  京城顺天和南都应天分居两京,分量最重,自然立于正中,人数也最多。

  江南文昌之地,历朝科举都可占半壁江山,自然是重中之重,犹在顺天之上。

  待监试官唱到秦霄以头名解元立于当首时,周遭立即响起一片低呼,跟着便阵阵交头接耳起来,似是见他这般年少,便能在应天乡试中夺得首魁颇有些不信。

  秦霄只作不见,坦然站在最前。

  丑时三刻,各省参试者都已点视完毕,明远楼下礼炮齐响。

  鸣毕,数百名锦衣校尉就上前按批次依序搜身。

  秦霄首当其冲,上前搁下考篮,由人翻检,自己正要去解袍子,却听旁边忽有人叫道:“慢着,这小子由本千户亲自来搜。”

  他愕然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着红缎麒麟锦袍,头戴乌纱的高大男子站在不远处,却不是钱谦是谁?

  秦霄抽了抽脸,万料不到这时竟会遇上他。

  钱谦唇角挂着一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坏笑,又好像是守株待兔,终于没有白等,按着绣春刀的握柄,踱到近处。

  见秦霄张口结舌,他似乎甚是得意,又见他愣着不动,当即皱眉喝道:“愣着作甚?脱呀!”

  秦霄知道他是有意为难,此时也没办法,只得伸手解开腰间系带,将外袍脱去。

  钱谦抓过来顺手丢给旁边的校尉搜检,顺口叫着:“快,快,里衣,裤子都脱了。”说着抬手揪下他头上方巾,里里外外翻看起来。

  秦霄暗骂了两句,只得依言脱衣解裤,连鞋袜也脱了,浑身上下只留一条短裈。

  瞥眼看看,周围的士子也都脱得差不多,此时晚间甚冷,人人冻得抱膀瑟缩,喷嚏不止,心想亏夏以真教了那吐纳之法,方才等候入场时还暗自行了两遍,身上聚了些热力,勉强能与这寒风相抗,只怕时候久了也抵受不住。

  堪堪都搜检完毕,秦霄正要穿回衣裤进场,钱谦却又拦住道:“慢着,还未查验完,忙的什么?”

  秦霄一愣,尚未应声,已见他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仅存的那条短裈上。

  “大人这话何意?”

  “还用我说?接着脱呀!”

  “……”

  “怎么,不肯脱?莫非其中果有夹带?快些,若叫别人动手便不好看了。”

  钱谦这一声说得甚响,旁边不少人都听到了,莫管是正在搜检的,还是穿了衣服要进场的,前后左右都齐刷刷地望过来。

  秦霄瞥见众人多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知道这姓钱的公报私仇,意在当众叫自己难堪,倒正好合了这些人的心思。

  他哼了一声,撇唇轻哂:“大人此话当真么?”

  “哪个与你说笑,再不动手,老子这便叫人帮你一把。”

  钱谦说着,作势朝左右使了个眼色。

  秦霄抬手叫了声“慢”,随即张口大声道:“诸位同年!原来今科应试须得全身剥、光脱净了搜检,方可入内,主考大人可在上面?我等且要请问,这一条可是今科新颁的考规么?先贤有云,人身之元,衣盖其形,覆其亵,方为斯文之始。若果有此规,是叫天下读书人在天子脚下斯文扫地么?”

  他这几句近乎是扯着脖子在喊,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听到了。

  排在后面等待搜检的士子不明所以,一听这话,随即炸开了锅,交头接耳,性急的当时就附和着叫嚷起来,有的年老举子以为真要如此,吓得一口气上不来,“咕咚”栽倒,晕厥过去。

  数千人哄闹起来,一时间群情激昂。

  钱谦原只是想羞一羞秦霄,没曾想这小子竟然煽得众人生乱,哪有半点斯文模样,不禁有些慌了神。他向来自诩混闹功夫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现下跟此人一比,只能甘拜下风。

  秦霄却正自得意,在旁边低声一笑:“若真要小生脱,倒也无妨,只恐大人看了惭愧。”

  “你……”

  “咳,咳!”

  钱谦怒起正待发作,就听身后沉厚的嗓音轻咳了两声。

  秦霄也转过头,见那是名中年男子,一袭飞鱼锦袍,身形微胖,唇上微留髭须,面色沉然,眉宇间与钱谦到有几分相似。

  “爹……”

  “住口。”

  钱谦才刚叫了一声,便被开口打断。

  那男子也不瞧他,屏气朗声道:“肃静,谁再吵闹,便以扰乱春闱治罪,除名不得入场!”

  此言一出,场内登时安静了下来。

  那男子这才走过来,上下打量着秦霄,又问左右道:“都搜完了么?”

  两个校尉赶忙拱手道:“禀钱帅,都搜过了,并无夹带。”

  “那还愣着作甚,放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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